姜洋/口述

林十四/撰文

我叫姜洋（@俄羅斯生活的中國人），1976年出生在黑龍江的邊陲小城——黑河市。我在街頭賣過菜、進過冰棒廠、做過賭場荷官、在免稅店當過一年銷售員，又在鐵路系統工作8年後，我買斷工齡，跟隨親戚到了俄羅斯打工。結果娶了俄羅斯媳婦，定居在俄羅斯，生了兩個可愛的兒子，生活得幸福而且滿足。我年輕時一直折騰，迷茫、不自信，沒有想到會在異國他鄉成家立業。

我出生時，正趕上國家要推行計劃生育政策，當時媽媽並不想要我，因為養育兩個姐姐已經讓她筋疲力盡了。她吃了打胎藥，但沒想到頑強的我沒有放棄這個世界，再加上媽媽周圍朋友的勸說，她還是選擇把我生了下來。可能是因為這些，我有些魯鈍，記憶力差，但運氣卻一直不壞，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吧”！

我九歲時我們全家在平房前的合影，後面的車是爸爸單位的。

小時候，家裡住的是平房，那時候的黑河就像一個大屯子，只有政府大院裡有幾幢樓房，其他地方都是連排的平房。門前水溝流淌，上廁所也都是公共廁所，臭不可聞。大家都沒什麼錢，物資也相對匱乏，但回想起來，卻總是樂呵呵的，前後院鄰居家大大小小的孩子，常常一起玩耍，摔啪嘰、剝糖紙、拆煙盒。

我小學成績不錯，進入了“快班”。升初中時，按照居住地劃片分配，我去了五中，是個比較差的學校，那裡的學生打架、早戀，總之就是很亂。我性格偏內向，都躲得遠遠的，所以這些混亂並沒有波及到我。

我初三時，在搬家後的平房裡。

到了初三，班級裡肯學習的同學都以一中為目標，努力學習，我自然也是。那時候外語可以俄語和英語中二選一，我選擇了俄語。但是中考的時候，卻以九分之差與一中失之交臂，只能繼續在五中讀書。高中班主任的一個形容給我造成了很大的打擊，他說我是“蔫淘”，意思是平時看著蔫蔫的，但時不時還挺淘氣。這句話現在看來可能並不像是貶義，可卻被我記在心裡很多年，一直認為是一個負面評價，很長時間裡，我都陷於自卑、不自信的情緒中。時至今日，我仍然能感覺到它的影響還在，依然沒有被克服，總覺得自己跟別人差點什麼。

五中的高中部依然是同樣的放羊狀態。我的成績不錯，高考甚至考到了全班第三。但是我們那一屆只有一名同學考上了黑河師範，其他人全都名落孫山。現在想來，不是沒有遺憾的。

高中時候的我在黑龍江邊，身後是遊江的船。

我的父母一直比較開明，與我有關的事，他們都會徵求我的意見，給我一些建議，但最後都是由我來拿主意。高考結束後，我可以選擇去哈爾濱讀書，也可以留在黑河本地上學。我想走出去看看，就去了哈爾濱船舶工程學院（現哈爾濱工程大學）。而就在我來哈爾濱上大學不久，就收到了家裡發來的電報，上面寫著四個字。

“父亡，速歸”。

他走得特別突然。那天早上我母親趕早市去買菜，他和往常一樣出去晨練，而等我姐姐起來後，卻發現他已經躺在廚房的地板了。叫了救護車往醫院裡送，還沒送到醫院，就已經去世了。醫生出具的診斷證明是心梗。

我從此失去了爸爸。從此，只能依靠自己撐起這個家，幫扶母親。在那之後的很多個夜裡，我下班回家，推開院門，總覺得他還在家裡。午夜夢迴，也總能清晰地看到他。

父親年輕時的照片，下排左一就是他。

回家奔過喪後我又回到哈爾濱繼續學業。就這麼混了三年，整個大學期間什麼都沒學到不說，還掛了兩門。等我把這兩門課補考完，已經是畢業兩年後了，直到那時我才拿到畢業證，可笑的是居然還是手寫的，領證的時候老師問，你畢業證上是想要寫管理還是會計啊？也是在那時，我才意識到我念的這個大專有多不正規。

大專時候的我在讀書。

因為沒有馬上拿到畢業證，我的求職之路並不順利。那時我對自己未來要做什麼，完全沒有想法，在哈爾濱碰了幾次壁後，有些灰心，最後還是決定回家。剛回家也不知道幹什麼好，就先跟著媽媽去市場賣菜。那時候起特別早，先去開著拖拉機進城的農民那裡批發蔬菜，拉到市場上，佔好位置，等天慢慢亮了，就有市民出來買了。除了早上，我們晚上還出夜市，賣一些日用百貨、鞋襪什麼的。剛開始也怕碰見自己的同學，但是母親太辛苦了，我覺得應該多幫家裡面。剛開始碰見了熟人確實會不好意思，後來也就習慣了，無所謂了，整個人都適應了。雖然沒有掙到太多錢，但鍛鍊了我跟人打交道的能力，和人交流完全不會怯場，還是很有成就感的。

擺攤的某天，我們遇到了母親退休前冰棒廠的廠長，他已經把工廠整個承包了下來，自己做。媽媽就問他有沒有適合我的工作，正巧趕上他們那兒缺人，就把我招了去。廠裡新進了一個壓冰水的機器，我去了就負責操作這個，需要做的就是把糖水用冰棒包裝袋裹好，放進這個機器中，經它處理後的糖水再放入冷庫中冷凍，拿出來時就變成消暑飲品了。因為是新購置的機器，也沒有老師傅會操作，全憑自己摸索，總結經驗。我在廠子裡的工資是一個月240元，確實有點少，那陣子就經常在報紙上看招聘的訊息，偶然間看到了個賭場招人，一個月工資能開到600元，將近三倍了，也沒怎麼猶豫，就去了。（點選關注@俄羅斯生活的中國人）

賭場這個事兒現在聽起來可能有點聳人聽聞，但是在那個時候，還是很普遍的，整個黑河有四五家賭場。九十年代是個比較生猛的年代。黑河靠近俄羅斯，邊貿生意如火如荼，有一些人掙了錢，就在我們當地開了賭場，生意火爆。我去了賭場主要就做一些搖骰子，發牌的工作，倒也不累，就是每天要跟賭客們鬥智鬥勇。賭場裡天天都挺熱鬧，每天早上沒開門，外面就站滿了人，等著要衝進來。可幹了一個月，有別家賭場出事兒了，黑河的賭場就全關停了，我這工作自然也就黃了。不過好在那六百塊的工資拿到手了。

這幾個工作都沒有幹很長久。我剛二十多歲，年富力強，一直這麼耗著也不是辦法。剛巧在報紙上看到了一個招聘，是新開的一個免稅店，招店員。面試要求寫一個自我介紹。時以為要用俄語寫，就用俄語寫了一下，全是憑著中學學過的俄語底子，沒想到就順利錄用了。後來才知道，這裡的員工大多數都是關係戶，如果不是我歪打正著的那個自我介紹，估計就沒戲了。

在免稅店工作的我。

免稅店確實是個開拓視野的地方，各種名煙、名酒、名錶，應有盡有。在那兒做銷售工作，每天接觸很多的客戶，也有所謂的名流，無論環境和待遇，都算是很不錯的，每天都很新鮮，我也很喜歡這份工作。

可幹了一年後，公司卻說暫時沒辦法跟我簽訂正式合同。因為喜歡免稅店的工作，覺得挺遺憾的。那時正好黑河站鐵路開通，面向社會招考20名鐵路員，還是抱著試試看的心理，我就參加了考試。大概是運氣比較好吧，這次又成功被錄用了，就從免稅店離開了。

進入鐵路局後我被分到第三列車組，是黑河-哈爾濱線，這條線總長637公里，全程將近40個大小站點，從黑河發車的時候人一般還比較少，等過了北安站，列車就成了超負荷狀態，因為北安城人口密集，位於哈爾濱、黑河、齊齊哈爾三座城市的三角區域中心。剛開始穿上制服激情澎湃，特別有新鮮感，覺得單位特別好，自己也很體面。

我穿著制服和工作的火車合影。

這個列車員工作讓我跟更多的人打上了交道，我與他們大多都只是一面之緣，他們行色匆匆，和窗外的景色一樣，稍縱即逝，我穿梭於他們之間，有時會忍不住想：他們都從哪兒來，要去哪兒，都經歷過什麼，這一個個人，其實就是一個又一個的故事，不忙的時候，我都會和他們聊聊天。（點選關注@俄羅斯生活的中國人）

我很喜歡這份工作，我喜歡那種在路上的感覺，每當工作之餘，我都靠在床邊，欣賞窗外掠過的東北大地上的美景，感到愜意又放鬆。

在鐵路拿到優秀員工時單位組織去大連旅遊。

但是時間久了，我就漸漸地覺得有些不對了。鐵路上的工作機械、重複，永遠都是那麼幾樣，沒有什麼上升的空間。再有就是收入太低，97年入職的時候，每個月工資630元，在系統裡呆了八年，一直到2005年，工資也只漲到650元而已。這太可怕了！我那時已經快要30歲了，不禁總會想，再過十五年，我的工資也就能漲到700元？

二十世紀初的中國發展得很好，全社會的工資都在逐步上漲，連清潔工都能拿到將近一千元的工資。我不想再過這樣的日子了。也正是那時，鐵路出臺了一個政策，可以買斷工齡，就是根據你的在職天數，給你一筆錢，從此就跟單位沒有聯絡了。我是八年工齡，算下來能夠拿到8000元。

在鐵路工作時與母親的合影。

我本身是個非常傳統的人，也比較保守，很少做一些重大的決定，但在當時，我確實思前想後了很久，最後覺得，如果再繼續呆在這兒，自己將來一定會後悔，就毅然決然地選擇了離開。哪怕這個工作穩定、體面、有保障，也終究不是我想要的。

辭職以後我依然不知道自己的去處，整個人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要“換個活法”，對未來也沒有什麼明確的目標。正好一個親戚在俄羅斯做生意，缺個幫手，包吃包住，一年給一萬塊錢。我沒多想，就跟著去了。家裡並不太同意，覺得鐵路穩定，也好找物件，但是覺得既然我想好了就尊重我意見吧。

我先坐火車，再乘飛機，一路跌跌撞撞，跟著親戚來到了堪察加彼得羅巴甫洛夫斯克市。俄羅斯也很破敗，城市建設比較差，完全沒有那時國內那股欣欣向榮的氣象，來這邊做生意的都是中國人。而我之前會的那些俄語，也完全派不上用場，跟人交流的時候張不開嘴。憑藉著興趣和需要，我很快就真正掌握了俄語，能夠正常跟人溝通了。

剛到堪察加時在列寧廣場。

咱們中國人能折騰，趁著邊貿的熱度，來這兒賺錢的不少。但是名義上，那邊是不允許中國人賣貨的。我們當時手裡拿的是商務簽證，只有三個月的有效期（現在已經延長到六個月），且只適用於會務洽談那種商業行為，許可權很窄。如果要做生意，則需要工作簽證，在當時，這種簽證只會頒發給前蘇聯國家的人，不會給中國人。

俄羅斯移民局經常會來查簽證，查到了就會記過，記過兩次就不能再去俄羅斯了，更嚴重的甚至會直接遣返回國。我們做生意都戰戰兢兢，整天跟做賊一樣。我剛去就被抓了，因為沒啥經驗，護照就被收走了，有點自怨自艾，結果親戚找人第二天就把我撈出來了。我一共被抓了三四次，裡外在這上面也花了不少錢。

我在俄羅斯攤位上打工時拍的照片。

以前老闆是別人，身體上疲勞，但是自己沒有什麼壓力，心情還算比較放鬆。跟著親戚幹了三年多後，我覺得自己已經摸清門路了，就想自己做。我拿出自己的全部積蓄，又跟朋友借了些錢，一共湊足了十萬元，2010年，在個商場裡買了個鋪面，自己就做了老闆。和之前的親戚一起上貨，自己經營打理，生活也慢慢好了起來。堪察加中國人少，競爭小，生意比較好做，自己想做的事兒都能幹成。確實變得更自信了，覺得自己挺厲害的，生意蒸蒸日上。

2011年，一個叫優麗亞的女孩來我這裡應聘服務員，我人生第一次有了心動的感覺。之前在俄羅斯的那些年，我每三個月回一次國，每次回來，媽媽都會給我安排相親，可是沒有一次能談成。我本身性格里就不太自信，之前也沒有任何事業可言，那時總覺得應該先立業後成家，手裡沒什麼錢的時候，總覺得自己不配擁有家庭。

遇到優麗亞後那股熟悉的自卑感又回來了。以前找物件的時候，女生太優秀了自己就覺得自卑，覺得配不上人家。工作中也是，在鐵路上，我表現還不錯，但是總覺得自己好像不配，有機會提拔也放棄了，就覺得自己幹不了，不合適。

經過了激烈的思想鬥爭，思來想去，還是覺得，如果現在不追求她，我將來一定會後悔。於是便向她發起了猛烈的攻勢！把能想到的事情都做了，送99朵玫瑰花、請她吃飯。一起去莫斯科上貨，逛紅場。功夫不負有心人，經過我的追求，她答應了做我女朋友。那年我36歲，她24歲。

我們戀愛時的合影。

我們相處了兩年，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我回家徵求了媽媽的意見，希望得到她的認可。其實還是很忐忑的，怕她不同意我找一個俄羅斯女朋友，沒想到媽媽完全沒有反對的意思，說只要我自己喜歡就好！我太開心了，回到俄羅斯就和優麗亞辦理了結婚登記，在俄羅斯的教堂裡辦了婚禮。

和太太拍的婚紗照。

結婚後我拿到了暫居簽證，三年換一次，再也不用像之前那樣每三個月回國一次弄簽證了。基本上都保持每年回國一到兩次的頻率。我們的生意做得比較順利，在堪察加也買了兩棟房子，生了兩個可愛的兒子。

由於新冠疫情的影響，2020年一直沒有回國。俄羅斯在2020年3月的時候開始採取措施，將公共場合關閉，餐館什麼的都不讓營業了，可是沒過多久，發現經濟壓力太大，就把措施取消了。而且俄羅斯人本身也不怎麼在意這場疫情，大部分人口罩都不戴，就算戴也露著鼻子。他們覺得這就是一場加重的感冒，沒什麼大不了的。

疫情後的商場，和平時並沒有太大的不同。

2020年12月份的時候，優麗亞說她的味覺和嗅覺都失靈了，我當時心裡一個激靈，心想這不就是新冠肺炎的症狀嗎？結果我也染上了，而且比她要嚴重得多。高燒不退，渾身乏力，嚴重的時候樓都上不去。我們的一個朋友也染上了，他是中國人，他去醫院的時候，醫院檢測出他的血氧濃度大於90，不予收治，給開了處方，讓自己去抓藥。我想如果自己去醫院，八成也是這個結果。

朋友把處方給我，優麗亞按照方子去藥店開了藥跟抗生素回來，我在家打針，一天兩小瓶，打了五天之後，身體就恢復了，沒有什麼異樣的感覺了。優麗亞沒有進行任何治療，身體上倒是也沒有其他問題，只是嗅覺一直沒有恢復。現在的俄羅斯雖然依然在疫情的籠罩之下，但生活跟原來似乎並沒有太大的不同，我們的生意受到了些影響，但不是很大。一家四口生活在這裡，也早已經適應了這裡的生活。（點選關注@俄羅斯生活的中國人）

我這一生不停折騰，最後折騰到異國他鄉，這都是之前完全想不到的。至於未來的生活，我也做過一些設想，在俄羅斯這麼多年，無論生活還是生意，都早已經習慣了。這邊競爭比較小，做什麼事都可以保證個生活，現在回國的話，確實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麼。這大概是久居異國他鄉的人都會面臨的一個問題。我的這兩個兒子，我其實還是希望他們能夠回中國學習，因為中國的教育跟發展都比較好，俄羅斯確實落後一些。但這些都是後話，只能以後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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