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馬爾克斯的《苦妓回憶錄》中,年逾九旬的主人公曾說:“活到九十歲這年,我想找個年少的處女,送自己一個充滿瘋狂愛慾的夜晚。”
看著和年華一同流逝的生命,老人說,“性是一個人在不能得到愛時給自己的安慰”。在馬爾克斯筆下,老年人對性的渴求,是對年齡和孤獨的對抗。
同樣是講述老年人的“性”故事,韓國這部劇情片《酒神小姐》則將觸角延伸到了命運、社會和人性的層面,將一個老年性工作者的晚年演繹得驚心動魄。
影片以老妓素英的人生經歷為主線,導演透過現實主義鏡頭將她“骯髒”又“偉岸”的一生娓娓道來。除此之外,影片還藉助女主人公的視角來看各種社會邊緣人物,例如殘疾人、變性人、空巢老人、來自第三世界的棄兒等,折射出了一系列觸目驚心的社會問題。
一個65歲的性工作者,折射出老年人生活的“隱痛”
電影的女主人公素英是一個65歲的性工作者。年輕的時候,素英當過保姆、進過工廠,為生活疲於奔命,後來又揹負著沉重的歷史命運,做了“洋公主”,也就是慰安婦。
期間,素英和一個美國大兵有過一段露水情緣,還生下了孩子。因為無力撫養,只好將孩子匆匆送人。
為了擺脫悲慘的命運,素英一路從朝鮮逃回韓國。年過半百的她,在社會上舉目無親,既沒有養老金可拿,又無一技之長,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一生愛美的她不願放下最後的體面去撿垃圾、賣廢料,索性重操舊業,做起了皮肉生意。
當被人問起為何要從事這一行當時,素英以“攢錢給在國外的兒子”為由糊弄別人,也自欺欺人。彷彿只有這樣,她才能讓自己更貼近普通人的生活正軌,給餘生無望的自己一點活下去的勇氣。
在影片中,形單影隻的素英天穿梭在公園裡招徠顧客,一旦發現合適的孤寡老人,她就會上前詢問對方是否要來一瓶“寶佳適”,或者更直接地問:“要跟我談個戀愛嗎?”一旦察覺對方有所動心,素英就會輕車熟路地加上一句“我會對你好的,也不貴,走吧。”
就這樣,素英每天帶著不同男人穿梭於各個低階旅館之間,有時是在某個偏僻的角落。
在中老年“從業者”當中,素英雖然人老珠黃,技術卻遠近聞名。因此,身邊還常有主顧慕名而來。當然,素英也常遇到那些在嘲諷她“賣身”後拂袖而去的男人。
從年輕貌美的少女時代到步履蹣跚的遲暮之年,從異國軍人到當地老人,兜兜轉轉,幾十年的從業經歷讓素英被徹底釘在了“風塵女”的恥辱柱上。
在影片中,導演用平靜、剋制的鏡頭語言,展現了素英的幾個“工作場景”。在特寫鏡頭面前,素英從容賣力,神情平靜,彷彿她做的只是一份尋常的工作,無關情色。
但是在現實生活裡,素英卻是年輕人口中嗤之以鼻的“社會垃圾”,是老年人眼中勉強還可開墾的“一畝薄田”。毫無疑問,素英儼然是一個遊離於社會主流群體之外的邊緣人物。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素英之外,導演還對主流社會中的老人做了現實而精準的刻畫,反映了他們有別於素英,但是本質上又無出路的晚年困境。
其中,形象最鮮明的就是那些與素英發生過關係的主顧們。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是風燭殘年,很久沒有過歡愛的老人,但是依舊願意跟著素英去旅館。這些人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年齡大到已經沒有了老伴,家人也不願意陪伴在側。其中一位老人不無悲觀地說,“都是拿著號碼紙,排隊等死的人了”。
但也正在這些老人身上,流淌著一種特殊的生命力。哪怕年齡已經不足以支撐慾望,他們依舊渴望“性”。對於他們來說,這是在向外尋求一種安慰和解脫,也是一種對內的追尋和放逐,是灑脫,更是心酸和無奈。
一念之仁導向的救贖之路,是“天堂”,也是“地獄”
三毛曾說:“心之如何,有似萬丈迷津,遙亙千里,其中並無舟子可以渡。人,除了自渡,他人愛莫能助。”
正所謂“天不渡人,人需自渡”。但是《酒神小姐》的高階之處則在於,它不止步於展示“自渡”的智慧,還對“自渡”和“渡人”之間的因果關係做出了意味深長的哲學思考。
影片中,引導這樣一個底層老妓走向救贖之路、乃至自救的,首先是一個混血棄兒。
這個孩子最早出現在影片開頭。得了“職業病”的素英前去醫院求醫,陰差陽錯遇到了一個跟她兒子身世相仿的孩子——一個被主治醫生拋棄的異國私生子。
從這個被韓國人拋棄的菲律賓男孩身上,素英看到了幾十年前自己那個被美國大兵拋棄的黑面板孩子。動了惻隱之心的素英,不顧捉襟見肘的生活,將孩子帶回家照料。
這是弱者對弱者的同情,也是現在對過去的救贖。只不過素英沒想到,也正是這樣的幽微善念,一步步將她推上荒誕的“殺手之路”。而這一切還要從一個叫做“零錢宋”的老主顧說起。
“零錢宋”是素英眾多主顧中的一個富人,年輕的時候工作體面,老來領著豐厚的退休金,每次出現都是西裝革履,揣著一身零錢,因而得了“零錢宋”的綽號。
偶然的一次,素英從老友口中得知,老宋已經中風住院。她關切地前去探望,卻發現老宋的親生兒子一家都搬去了美國,孫子孫女也嫌棄他味道大,不願靠近,只留下個護工照顧他吃喝拉撒,日子過得煎熬不堪。
“活著真是丟人啊……求你……求你幫幫我吧……好想死……”。“零錢宋”一生風光體面,對他而言,這種老來的侮辱和孤獨,比死還讓他痛苦。看著老宋癱瘓在床,連張口都難,渾濁的雙目充斥著麻木與孤獨,素英動了惻隱之心。
一番心理鬥爭之下,她將一瓶農藥灌進了零錢宋的嘴裡。這是素英第一次殺人。諷刺的是,老宋的兒子連死因都沒查,就將其父匆匆火化。
自此,相繼又有兩個老主顧對素英提出了求死的訴求,自此,素英則在犯罪的道路上一去不復返。她先是將一個飽受老年痴呆折磨的友人推下山崖;再是陪伴一個無妻無兒的孤獨老人服下安眠藥,在睡夢中離世。
老妓素英,一個社會底層的泥淖中人,以這種極端、晦暗的方式,做起了“渡人”的菩薩。至此,片名“酒神小姐”的內涵昭然若揭。
在古希臘神話中,“酒神”狄俄尼索斯是一位樂於佈施歡樂的狂歡之神,在他所到之處都充滿了歌唱、舞蹈和暢飲。人們受其神性影響,敢於打破禁忌、放縱慾望,解除一切束縛,在迷醉狀態下張揚最熱烈的原始生命力。
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將這種“酒神精神”詮釋為一種“痛苦與狂歡交織的癲狂精神”。在影片中,這種癲狂的精神是老年人世界裡,痛苦肉身與超脫靈魂的對峙,是薄涼現世與放縱情慾的交織。
對邊緣群體的審視和洞察,撕開了全社會的“遮羞布”
既然菩薩渡人,那麼誰來渡菩薩?
影片中的素英,從頭到尾給我們呈現的都是一個邊緣女性的形象。以她為中心,圍繞在其身邊的也是一群被主流世界忽視、排擠的人,其中有以站街為生的“寶佳適”奶奶,無人照料但渴望有性的老人,斷掉一截腿的殘疾人鄰居,在酒吧當頭牌的變性人房東……
導演藉助素英的視角,還原了這些邊緣群體在社會中的弱勢,比如變性人房東雖然相貌出眾、身材性感,卻始終找不到一個真心待她的人,所有人都視她為怪胎;又比如瘸腿的鄰居小夥,哪怕他長相帥氣,認真生活,卻難免被人用有色眼鏡區別看待。
但是現實生活中,這些人完全和正常人一樣,他們有自己的工作興趣,經營自己的喜怒哀樂,卻因被主流驅逐,只能蝸居一隅,抱團取暖。
路遙曾說:“人們寧願去關心一個蹩腳電影演員的吃喝拉撒和雞毛蒜皮,而不願瞭解一個普通人波濤洶湧的內心世界。”
但是即便生活已經沒有更多的可能和選擇,素英仍舊以自己的方式在完成救贖。影片中有一個直擊人心的鏡頭很是震撼。
素英在送走那個懇求被安樂死的孤獨老人後,得到了對方為她留下的全部遺產,但是素英沒有把這筆錢佔為己有,而是捐給了寺廟。
在佛堂之前,完成捐贈的素英雙手合十,面目虔誠,與背後普度眾生的觀音像合為一體。大仰角的鏡頭之下,素英顯得莊嚴而神聖。老舊的佛塔與嶄新的現代化高樓顯得格格不入,預示了素英與主流社會不可調和的悲劇性。
面對上門的警察,素英既不悲傷,也不解釋,反而如釋重負,望著窗外的飛雪,她絮絮地呢喃:“要是能在春天坐牢就好了,冬天太冷,不過也沒關係,養老院去不起,去監獄也好啊。”
無人理會她的絮叨,她也就安靜地去了。
電影的最後一個鏡頭是素英去世後,骨灰奩上的一行小字“故人,梁美淑。1950. 6. 19——2017.10.5”。當素英最後死去,她使用的名字終於不是風塵花名。如果再看仔細點,你會發現,素英邊上那個奩子的主人,甚至沒有出生日期……可當一切歸於塵土,又有誰人會真正在乎?
片尾再次響起那段在《花樣年華》中反覆出現的拉丁配樂《Quizas,Quizas,Quizas》,彷彿是在平靜地訴說:這些被生活打入底層的邊緣之人,難道不配擁有自己的花樣年華嗎?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