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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一個多月的大罷工和街頭衝突,法國政府第一次透露出妥協的傾向。據法國媒體報道,總理菲利普已致信工會和僱主利益團體,表示將暫時刪除爭議中的改革法案細則——年滿64歲才能領取全額退休金。立場較為溫和的法國工人民主聯盟(CFDT)認為這體現了政府的妥協意願,並希望將對話繼續下去。而擁有較大影響力的法國總工會(CGT)依舊拒絕所有妥協方案,堅定地要求政府撤回整個改革計劃。

反對退休金改革計劃的抗議活動在法國已持續了5個多月。從2019年12月5日起,法國各大工會更是宣佈聯合大罷工,反對馬克龍政府的“養老金改革”計劃。1月11日,法國數十萬人走上街頭抗議改革計劃。法國內政部稱,抗議人數達45萬人。法國總工會甚至稱,全國有170萬人參加了示威活動。這場運動不僅讓公共交通體系近乎癱瘓,更衍生到包括巴黎歌劇院等藝術行業。但根據法國國家民意測驗中心(Ifop)的調查,在罷工開始前,支援罷工者有46%(反對者30%);但法國總理菲利普宣佈“勞工退休金”的立法要點後,罷工的社會支援度攀升至57%。Odoxa民調所在1月初發布的民調顯示,61%的法國民眾對當前罷工仍表示理解。

在前所未有的對罷工的高支援度背後,隱藏著怎樣的民意?馬克龍為“不得不改變的結構性問題”而推出的養老金改革方案,究竟為何在“黃背心運動”還未完全落幕時,再次點燃群眾怒火?

▌齊頭並進的平等背後

2019年底的平安夜,在巴黎街頭的國立巴黎歌劇院前,一批頂尖芭蕾舞者在巴黎管弦樂團的演奏下,於抗爭人潮中表演《天鵝湖》,在眾人的背後,大大的抗議布條寫著“抗爭!巴黎歌劇院”、“我們的文化正陷危機!”

這群芭蕾舞者,正是退休金改革波及的物件。法國媒體用“retraite”(法語“退休俸”)來指代這場改革,暗示其並非給付標準的簡單變化,而是整個養老金體系的大變動。官方強調,此套系統的上路,將讓法國的退休系統更加現代化、更公平;但對於國立巴黎歌劇院芭蕾舞團的專業舞者們來說,此一改革卻是“逼藝術人去死的齊頭式平等”。

▲ 週二在巴黎歌劇院的前院中,身穿白色舞裙的芭蕾舞者即興跳起了《天鵝湖》中的一幕,以抗議馬克龍取消她們特殊養老金的計劃。© 觀察者

走上街頭的芭蕾舞者們表示,他們現行制度的退休年齡是42歲;改革之後,卻得一路跳到64歲(還不一定能拿到全額退俸)甚至更老才能退休。但對舞者來說,這一退休年齡幾乎不可能實現。由於芭蕾要求的柔軟度、平衡感與肌肉協調性,需要極為嚴格的長期演練;頂尖表演者的啟蒙與訓練,更得早在七八歲就開始,因此他們的的從業時間點,就很難與現代工商社會相提並論。巴黎歌劇院的舞者札可維耶(Héloïse Jocqueviel)解釋:“當你撐到了42歲、可以退休的時候,你就得面對關節炎、疲勞性骨折、疝氣、甚至還得裝人工髖關節.……在此狀況下,就算是頂尖舞者也很難在42歲的時候維持表現,更別提64歲了,對人類來說那絕對是不可能!”

這只是各行各業對退休金改革方案感到反對的原因之一。法國現有的退休制度,是二戰後立法的“社會保險制”,即從每個受僱者的工資中,每月自動提撥部分比例到國家社會安全基金中,由所有受僱者、企業和政府稅收共同負擔全體退休者的收入。這個退休制被視為“社會安全網”的重要組成部分,其重要原則,便是國家稅收介入後的重分配功能。在這樣的制度下,法國目前的制度下的所得替代率(指退休後每月可支配所得與退休前薪資的比例)為73.6%,每10名退休者中只有1名的生活水準居於貧窮線下。

本次馬克龍政府所研議的退休金新制,則是從原則上推翻社會保險的原則,試圖將42個不同退休金系統整合,用“個人帳戶點數制”取代現行系統。其中的重要措施包括:

1.國家公共投資的比例將固定為GDP的14%(現行制度並未訂上限);

2.退休金的計算方式不再基於社會保險原則,取而代之的是個人帳戶制——根據每個受僱者的個別薪資計算出相應的點數和可能的退休月收入。合法退休年齡也從現行的62歲推遲為64歲,若未達64歲申請退休,必須扣點數,減少退休金;若超過64歲仍繼續工作遲延退休,則可增加點數、享受紅利;

3.取消現行鐵路工人、地鐵運輸人員、電力公司等高風險行業人員的退休金專戶,所有行業一律適用同樣的個人帳戶原則。

4.新制預計於2025年全面上路,適用於所有出生於1975年後的勞動者。

在馬克龍政府的口中,這一改革既是為了應對法國日益嚴重的人口老齡化問題,也是為了建立一個公平的養老金體系。總理菲利普就在電視訪談中表示,“這一立法是為了取消特權、讓所有受僱者能夠一視同仁,年輕時做多少、老了就領多少,在平等的立足點上享受自己的勞動果實。”

然而,與德國的工會集中單一不同,法國工會林立,平日裡不同工會各自為營。但在12月5日罷工前,連一向被視為保守派、且會員以白領居多的的法國工人力量總工會(CFDT)和法國自治工會(UNSA),都抨擊新制立法太過分,幾乎是史無前例地與其他左傾工會共同作戰。個人帳戶制若真如此公平有效,如何解釋超過半數民意的不滿和上街抗議的百萬人潮?這實際上反映出,退休改革引發普通民眾擔憂,超越單純的“特殊退休體制”之爭。

▲ 早在9月下旬,法國各工會就向馬克龍政府下了最後通牒——以12月5日全法大罷工威脅其別動退休制度。 © lexpress

事實上,法國人口老齡化對養老金制度的衝擊並未如法國政府宣稱的那樣誇張,法國國家統計局(INSEE)的報告指出:2017年,退休人口與勞動者的比例由1960年代的4:1降為1.7:1;但同一時間內,法國每位勞動者的生產淨值也提高了3.4倍,單純以勞動人口和退休人口計算退休帳戶,並沒有考慮到科技進步後產值的提升。

而馬克龍自2017年執政以來,取消多項富人稅和由企業按比例負擔的社會保險費用,估計2019年政府損收的稅收為52億歐元。所謂的養老金基金破產的危機,其實來自於馬克龍上臺後不斷推出的減稅政策,使得政府投入社會安全網的稅收嚴重不足。

而另一方面,所謂“年輕時做多少、老了就領多少”的個人帳戶制度,也忽視了就業市場中僱傭型態的改變。在網際網路產業變化的衝擊下,千禧世代面臨的就業市場充斥著非典型僱用、短期合約、中年失業等等危機,年輕勞動者除了必須花更長時間拿到穩定工作,在55歲後失業的風險也更高。

法國現行退休制度的退休金計算基準,是根據退休者職涯中收入最高的25年平均薪資來計算薪資指數,因此即使個人職涯曾經中斷(失業、轉行、或是留職停薪在家育兒等等),仍可確保一定的薪資基數。新法將按照每一份工作(也就是說連非典型僱用、短期合約也被包含在內)的工資計算點數,而大部分人在職涯初期都有不穩定的時期,還有人則在中年可能會面臨失業或轉業,這些風險造成的薪資中斷或下降,也會如實地反映在退休金上。許多媒體都嘗試換算,不論行業與收入高低,新舊制的所得差異都在20%以上。這些問題,鼓勵了不同年齡的法國人反對此次改革。

▌兩種不同的未來想象

儘管法國本次的抗議浪潮所指的,是實際上對受僱者的退休生活造成困境的養老金改革方案。但事實上,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抗爭潮浪下,拉鋸的是兩種社會正義模式的不同想像。

“個人賬戶制”並非馬克龍政府首創,其基本原理為受僱者在職時每個月提撥一筆退休金,進入個人的帳戶,集合所有受僱者個人帳戶,成為一筆龐大的基金,政府或其委託單位,利用這筆基金獲取投資收益,等到受僱者退休後,個人帳戶中的本金及收益,即成為受僱者的退休金。與“社會保險制”(由在職者支援退休者的所需)不同,“個人賬戶制”下,受僱者退休了,領的是自己在職時存的錢。

1970年代開始,世界銀行就不斷在世界各地推銷此一養老金方案。其根本原因是為了累積龐大的退休基金,在“代操作”的名下,活絡金融市場。

以美國為例,除了由聯邦政府的社會安全域性經營,目前規模較小的是社會安全退休福利金(Social Security Retirement Benefit),最常見的便是以401K為代表的企業退休基金(Pension Fund),即由公司訂定退休金計劃,員工和公司分別提撥,但由公司自行經營或委託經營。在1990年代,企業退休基金快速成長,至2000年底,參加401K退休基金的已經高達4000萬人,基金規模高達1.7兆美元。退休基金的總額不斷擴大以及大規模投入股市,不僅推動美國開放式基金的發展,也曾經造就了美國股市長達10年的榮景。美國最大的退休基金(加州僱員退休基金)主席還曾誇口說:“退休基金就是資本市場”。

這些資產所累積的龐大基金,甚至遠超過一些國家的市場所能容納的規模,而流向海外。這些超過個別市場的基金加總起來,也遠超過全球市場所能承受的範圍,因此與不斷髮生的金融危機相互作用,形成惡性迴圈。最明顯的案例是通用汽車,2003年其企業退休基金價值跌至600億美元,收益率從1993年至1999年的14%,暴跌到2002年的負10%。到了2002年底時,通用退休基金在美國境內的累計缺口就達到了193億美元。2003年需要補充的現金高達54-57億美元,造成通用汽車的利潤大受影響,預估比年初估計值減少25%,最後甚至造成通用公司破產。

事實上,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曾任世界銀行首席經濟學者的Joseph E. Stiglitz,在1999年就曾經發表過《養老金改革的再思考》,痛批個人帳戶制。Stiglitz研究發現,新保守主義經濟學不斷強調的“個人賬戶制會增加國民儲蓄”、“個人賬戶制下的回報率比較高”、“個人賬戶制下對激勵勞動力市場會有正面效果”等等論述,全部都無法證實。Stiglitz認為,無條件、毫無保留的改制成個人帳戶制,將會造成“老年生活的危機”。

經過近二十年的發展,人們逐漸發現,國家退休金減少將鼓勵收入中上者以私人儲蓄方式預存退休金,刺激私人保險市場吸收基金,收入高者不但不再參與社會保險系統,也能透過金融化的私人退休基金保有更多資本;再者,退休金制度失去了重新分配的效果,原本收入就低的工人階級、職涯因育嬰而中斷的婦女等,在退休後貧窮的風險也大大提高。所謂“賺多少、領多少”的公平說法,其實以齊頭式平等的幻象,掩蓋了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

正因為退休新制,牽涉著法國社會福利體制的存亡,才能引起如此廣泛的社會動員和民意支援。在看似技術性的經濟議題辯論下,拉鋸對抗的實則是兩種對立的世界觀,兩樣對社會正義的詮釋:要的是世代正義團結的社會保險系統,或是各自汲營求生的個體主義?即使許多抗爭者並非受新制最大沖擊的勞動者,為了捍衛對國家重分配義務的信念,仍然選擇反對新制。最好的例子就是一張在社群網路上廣傳的聖誕圖片,上面寫著:“給你孩子最好的聖誕禮物——保衛他們的退休金。”

馬克龍在新年之際釋出賀詞,強調要將改革進行到底,呼籲政府和工會達成妥協。1月20日,政府內閣會議將正式推出退休改革法案,隨後進入立法程式。1月12日,總理菲利普第一次在退休年齡上退步,但馬克龍政府依舊不肯撤回法案,堅稱這一法案將進一步使法國變成一個有活力的“創業國度”。

隨著抗議持續,公共服務體系的持續停擺,抗議的支援率已經有了些微下滑。馬克龍似乎在等待民意不再支援罷工的一天。但2019年12月中旬,保羅·德魯瓦耶研究所(Institut Paul Delouvrier)釋出年度報告顯示,53%的法國人在提高公共服務和少交稅之間,選擇了前者。時間退到2013年,該數字只有三分之一。換句話說,在馬克龍希望打造的高競爭、高度市場化的“創業國度”(Start-up Nation)裡,越來越多的人則對公共服務情有獨鍾。

時間和民意,似乎都不站在馬克龍那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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