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說《以日以年》裡，我寫過很多段女生之間的友誼，大多都是親身經歷。這些友誼的最後，都是無疾而終，彼此過著彼此的生活，消散在天涯的各個角落。在往後的日子裡，如果無緣，便是終生不復相見；如果有緣遇到的話，來一兩句寒暄，感慨一下時光的力量，而後又繼續消散……

小說寫到最後時，我也陷入困境：在每一段友誼中都付出百分之百真心的人，為什麼最後連一小段真摯的感情都留不住呢？這個問題，我至今也心存疑惑，俗話說“一分耕耘一分收穫”，可人與人之間的友情，往往是即便一方花盡心思、用盡力氣，另一方都可以不為所動，任由情感的波瀾肆意狂掀。

人與人之間，尤其是女生之間的感情，往往不能慣之以常理。昨天還如膠似漆，發誓要永遠成為好朋友的兩個人，或許只因為言語中的一絲小異議，從此咫尺天涯，老死不相往來。這樣的情景，不分年齡，大人會，小孩也會。

小瑤和小鈺是我的學生，她們長得很像，身高差不多，樣子差不多，都是扎著馬尾的可愛小女生，甚至連寫的字都差不多，而且她們的家是隔著一條馬路的兩個小區，這些或許都是她們玩在一起的原因。

在我的印象裡，她們十分要好，在學校裡已經是形影不離，一個上廁所，另一個一定要跟著；一個在走廊上玩，另一個也肯定在一旁笑；甚至兩個人常常約我放學後一起走路回家，她們的家與我租的房子在同一個方向。在天橋上，她們就是笑笑鬧鬧，好不歡樂。

可惜的是，這般甜蜜還不曾持續到2020年的到來，我突然發現，下課鈴聲響了，小瑤和小鈺沒有互相穿越“重重人海”，飛奔到對方的身邊，而是自顧自地在座位上擺弄著小玩意，偶爾與周圍的同學交談兩句。趁上廁所的空隙，我問小瑤，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小瑤支支吾吾也不肯說，一路沉默回到教室。

我原本以為她們倆過不了幾天就會和好，然而時間已經過去了快一個月了，她們沒有和好如初，反而有了各自新的玩伴，開始與新的人形影不離，如膠似漆。當然，原先的矛盾已經解除了，她們會互相看一眼笑一下，卻表現拘謹，再也不會穿越“重重人海”，飛奔到對方的身邊了。

在這個過程中，恍然的人是我，覺得可惜的人也是我。

以前讀高中時，我常常跟身邊的朋友冷戰，動不動就因為一點小事好幾天不理不睬，等到什麼時候，又相視一笑抿了恩仇。最後的相安無事，並不代表過程也會如此，冷戰的雙方都會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中受傷，因而，當我真正長大後回頭去審視自己的諸多友誼，會反省自己做得不夠好，會反省自己受了太多傷，那些在冷戰中殘留下的思緒和情愫，在記錄心情的文字裡，一遍遍提醒我當時，一字字警醒我那刻。

受傷不重要，感慨也不重要，重要的，或許是我的不捨得。

走過人生的一小半後，會發現世界其實很小，你生活的區域只有那麼點大，區域中來來往往的人也不會太多，走掉一個人黯然神傷，盯著那原本充滿回憶的位置空了一塊，陷入無止境的感傷中：到底哪裡做得不對，導致回憶也要拋棄而去？

我太知道，很多東西失去了就回不來了。被我不知道放在哪裡的隨身碟終究是找不到了，被我用壞的圓珠筆再也找不到了，被我弄丟的人也從此找不到了……“找不到”這件事，多麼令人感到難過啊，我的腦海裡有許多與之有關的回憶，再也找不到傾訴時的默契了；我的腦海裡有許多與之有關的開心與快樂，再也找不到心有靈犀的觸碰了……

Lesley小姐與她的六月還沒有和好，我時常也為之感到難過，即便兩個人之間有這樣那樣的不合，可是任憑歲月在其中斷開情誼，真令人不捨得。小瑤與小鈺再也回覆不到從前，我也時常為之感到難過，茫茫歲月當中，在最純真的兒童時代裡，再如何找到與自己很像的朋友呢，真令人捨不得。

在許多時刻，我都認為人給自己的安慰都是不捨得。那個與自己相交多年，卻有著截然不同的價值觀的人走了，我安慰自己說不值得，其實是不捨得；那個決然拋棄多年情誼，從此不再回頭的人也走了，我安慰自己說沒關係，其實是不捨得……只是，不捨得都是自己一個人的獨角戲，說出口了，就太矯情了，就像一個馬上三十歲的大人，要如何開口說：“你還要不要跟我一起玩？”

於是，我只好一邊捨不得，一邊去找到新的玩伴，問：“你要不要跟我一起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