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春天，趙姨娘的兄弟趙國基去世了。

從王夫人房中請假出來，趙姨娘一眼看到黛玉的小丫頭雪雁正在與玉釧兒聊天，便招手叫雪雁。她對雪雁說，要帶著自己的小丫頭小吉祥兒為兄弟坐夜送殯，可她沒有素淨的衣裳，能不能借一下雪雁的月白緞子襖兒穿兩天？

雪雁不喜歡趙姨娘，更認為

“他們一般也有兩件子（衣服）的，往髒地方去恐怕弄髒了，自己的捨不得穿，故此借別人的。”

所以，她想都沒想就拒絕了。她對趙姨娘說，自己的衣服首飾都是紫鵑收著呢，若是借給她們，要先彙報紫鵑，再請示黛玉，太麻煩了，您老人家還是向別人去借吧。

這件事是雪雁回來後當笑話告訴紫鵑的，言語之中對趙姨娘很是不屑，覺得她真是太愛佔便宜了，連件衣服也要跟別人借。

趙姨娘是《紅樓夢》中最讓人討厭的角色之一，又愚蠢又可笑，讓人對她沒有好感，愛佔便宜的言行也符合她一貫的風格，所以，我們都毫不懷疑雪雁的判斷。

昨天偶然翻看到36回，王夫人問鳳姐，怎麼聽到有人抱怨，少了一吊錢？鳳姐忙解釋說，趙姨娘周姨娘各有兩個丫頭，原本月錢是一吊錢。但“從舊年他們外頭商議的，姨娘們每位的丫頭份例減半，人各五百錢。每位兩個丫頭，所以短了一吊錢。”這裡鳳姐說的“他們”不知是誰，反正趙姨娘周姨娘的身邊丫頭都被裁下了一半的工資。

我忽然想到了這段，有沒有可能，趙姨娘跟雪雁說的是實話，她的小丫頭真的沒有衣服呢？

作為已經為賈府生兒育女的資深姨娘，除了二兩月銀外，趙姨娘並沒有額外的收入。同是賈府公子，賈環比寶玉簡直就是天上地下。比如玫瑰露，寶玉早就喝膩了，他房裡的丫鬟拿著隨便就可以送人，完全不當回事。但賈環卻似乎根本就沒吃過玫瑰露，還要喜歡他的彩雲偷出來給他。

賈環如此，每月只有五百錢的小丫頭肯定更窘迫啊。雪雁認為“我想他們一般也有兩件子（衣服）的，往髒地方去恐怕弄髒了，自己的捨不得穿，故此借別人的。”——那是她的認為。黛玉進入賈府後，在賈母的寵愛下，她一切生活待遇都從優。除了月錢之外，賈母還時常另外給她送錢。她身邊丫鬟的待遇便是比不上怡紅院，也絕對比趙姨娘身邊的丫鬟強多了。所以，雪雁以自己經驗做出的推斷，並不一定是就是正確的，也許小吉祥兒真的沒有衣裳也未可知。

當然，雪雁的推測也可能是正確的，小吉祥兒確實自己有衣服不願意穿，想借別人的。但這事兒，難道不應該她自己去找人借嗎？怎麼是趙姨娘出面呢？以此看來，趙姨娘對自己的丫鬟也挺好的。她知道她們跟著自己待遇不好，僅有的兩件好衣服舍不得，她願意親自去給她借衣裳，哪怕碰釘子也在所不惜。

在此前的情節中，我們知道，因為趙國基喪葬費的數額，她已經受了一頓氣了。原本，趙姨娘想跟襲人一樣，得到40兩銀子。然而正遇到探春初掌權柄，執意要拿生母立威。她哭鬧一番也沒有得逞，最終只得了20兩銀子的喪葬費。雖然說探春所憑藉的規矩沒錯，但還有人情呢？作為對比的襲人，此時剛剛獲得“屋裡人”的資格，尚未名正言順。她卻已經是生兒育女、“熬”了多年的正經姨娘，換了誰，也會覺得鬱悶憋氣吧？

可再鬱悶憋氣，她還是放下了昨天的情緒，親自為自己的小丫頭借衣服。都是從底層走來，她懂得她們的苦和不易，理解她們的小氣和小算計，她沒有本事為她們爭來更好的待遇，只能竭盡自己的努力，哪怕借件衣服呢，也是她能表達的一份微薄善意。

討厭之人，亦有可憫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