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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進入臘月,村東頭的石碾子便咯吱吱地轉個不停。

經過挑揀的苞穀粒順著簸箕歡快地跳入那口黑色的鐵鍋中。父親拿著鐵笊[zhào]籬[lí]撈去水面上的浮塵,然後用木棍反覆攪動,金黃色的顆粒在水中上下游動,恰似一顆顆珍珠。

淘洗乾淨的苞穀粒要放在瓦盆裡泡上半天,方可上碾。罩著黑色圍裙的黃牛沿著碾道慢騰騰地走著,偶然停下來,仰著頭叫上幾聲。娘拿著笤帚麻利地把碾子內外沿的苞穀粒掃到碾槽裡。

“差不多就對咧!不要碾得太碎,碎了沒嚼頭!”父親拽住了黃牛。

娘把碾好的臘八糝盛在竹篩中,父親雙臂抖動,苞穀皮便神奇般地聚集在篩子中間,篩子底下落了一層薄薄的包穀面。

石榴籽樣的臘八糝子曬在廟門口的石板上,香氣便在冬陽下氤氳開來。“慢火燉肉,緊火煮粥!搭幾根硬柴,把粥燒滾!”娘一邊切著胡蘿蔔,一邊指導著灶臺下拉著風箱的姐姐。“臘八粥是個貴飯!有了臘八糝子,沒有黃豆和花生米不行;有了黃豆和花生米,沒有豆腐也不行;有了豆腐,沒有臊子就不香!”母親在灶臺邊自言自語。

晚飯後,父親領著我去村南的菜園子。深藍色的天幕上掛著一彎新月,家家戶戶被炊煙和臘八粥的香氣籠罩著。

睡在大爺和父親中間,聽著野外的風聲,我睡著了。迷迷糊糊,我被父親拽了起來,閉著眼睛,我的頭直往後背。父親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臘八粥,用碗沿碰著我的雙唇。二婆一身寒氣,站在炕下,“快吃,趁煎火(陝西方言,形容飯很燙)吃!”

我徹底靈醒過來,端著碗,狼吞虎嚥。

“臘月八日粥,傳自梵王國。七寶美調和,五味香糝入。其實,臘八粥是紀念釋迦牟尼成佛的飯!”大爺喝了一口粥說,“釋迦牟尼捨棄名位和繁華,進山悟道,五年過去了,也沒有結果,整個人瘦得失形了,暈倒於地。恰巧牧羊女蘇耶妲從此路過,便把隨身所帶的粥飯餵給了他。他恢復了體力,在菩提樹下悟道成佛。那一天正是中國的臘月初八。”大爺用手背擦著嘴,然後戴上了眼鏡。

大爺是民國時期的教書先生,喜歡看書,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

“什麼時候傳入咱中國的?”父親不解地問。

大爺撓撓頭說:“東漢時期,佛教傳入了中國,皇帝就在這一天熬粥拜佛,施捨天下。”

踩著白霜,走在回村的路上,一個個黑影往來穿行,他們雙手捧著碗,邁著碎步,小心翼翼地走著,瞥一眼來人,打聲招呼,可眼睛始終不離手中的那滿滿的臘八粥。

回到家,二媽把一碗熱騰騰的臘八粥倒在我家的瓷盆裡,“娃,老快吃,吃完臘八,就又長一歲咧!”她摸著我的頭,眼紋一直扯到耳邊。

母親沒有在家,姐說,她端了一碗粥去了西頭的銀匠爺爺家。

生命就在這看似簡單的儀式中得以煥新,這一天,也成了人們平淡人生中的盛大洗禮,人們從中收穫著純樸的關愛和祝福。熱熱的一碗粥端來,暖暖的問候捎回去,崇高與神聖的祥瑞意味都濃縮在了粥中。

娘把擀好的面,切成了一頭寬一頭窄的形狀下到臘八粥裡,揭開鍋,白的是麵條,黃的是臘八糝,紅的是胡蘿蔔,綠的是菠菜和蒜苗。

我和父親蹲在屋簷下吃飯。父親說:“你把麵條纏在柿子樹上,明年就能多接幾個柿子!”

一向節儉的娘挑起了幾根麵條扔給那幾只母雞,樂呵呵地說:“雞吃臘八,下得疙裡疙瘩。”

臘八飯彷彿是神仙的手指,能夠化腐朽為神奇,觸到的每一個事物都能成為黃金。

“吃完臘八,人就糊塗咧!”小鎮上,集市上的人多了起來;村子裡,代銷店裡的畫張也掛了起來;櫃檯前各種花布都擺了出來……農人們取出深藏在櫃底的毛票,變得超乎尋常地大方。

臘八飯一吃就是十幾天,直到臘月二十三,娘才把瓦盆底剩下的臘八粥涮到鍋裡,她又要準備祭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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