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在《雅舍情書》中寫道：“如果你真是一個湯糰，我會永久永久地把你含在我嘴裡，用我的舌頭舐你，不會用我的牙齒咬你。”

此時的梁實秋已經71歲，遇見43歲的韓菁清，還能有天雷勾地火般的情感，寫出如此甜膩的文字。

梁實秋打破了大家對儒雅老人清心寡慾的設定，人們感覺不適，甚至批其為老不尊。

在既定印象裡，老人早已沒了性別區分，他們需要含兒弄孫、慈眉善目，他們的慾望變得隱晦，行為需要剋制，舉止要配得上沉穩二字。

就像電影《老獸》裡的老楊，他不顧家、養情婦、嗜賭還滿口跑火車，他儼然成了子女口中的“老不死”，他一身缺點，但沒人看到他張揚表象下的人性需求。

子女渴望他安分守己，但他偏不，就要做有血有肉的老漢。

哪怕只是困獸猶鬥，風光不再。

風光不再，慾望未死，60歲老漢那永不停歇的體面追求

《老獸》在業界口碑一致好評，如匹黑馬般，一舉拿下第54屆臺灣金馬獎四項大獎，然而在2017年全年總票房突破500億的大環境中，《老獸》最終只拿下了206.3萬元的票房，是又一部叫座不叫賣的電影節電影。

故事發生在被稱作“鬼城”的鄂爾多斯，西部大開發以來, 鄂爾多斯經濟發展迅猛, 2009年人均GDP一度躍至全國地級市第一，依託羊毛、稀土等資源優勢, 街頭巷尾隨處可見一夜暴富的傳奇，隨之爆發的還有房地產行業。

但隨著地產崩盤，經濟泡沫迅速消散，許多人都被大環境裹挾得一蹶不振，老楊就是其中一位。

電影雖沒介紹老楊的過去，但從隻言片語中，我們能得知老楊也“過過好日子”，他投資過房地產，是別人口中的楊總。

現如今他卻只能騎著電動，穿梭在人煙蕭索的街道上，路邊成片的爛尾樓以及灰塵漫天的昏暗，無不暗示著老楊的落魄。

老楊是個能把電動騎出哈雷氣質的男人，丟了什麼都不能丟了面兒，輸了什麼都不能輸了氣勢。

子女把他鎖在屋內照顧癱瘓妻子，他拿起斧子就把鎖給砍了；

在自動取款機前被人懟後，他掉頭就把自動門卡住，給人鎖裡面了；

他卡里明明只剩下70元，但還是請牧民朋友盧布森喝酒洗浴過夜，沒錢付賬，他就把電動車押給了洗浴中心，還找藉口說“都怪不能刷卡”；

他轉頭又把盧布森交給他看管的駱駝賣給牛肉鋪，還慫恿商家“你摻在牛肉裡頭賣, 還能多賺點錢”；

換到錢後，他第一件事就是去贖電動車，還買了件女式大衣，就找情人幽會。

導演用直接的鏡頭，昏暗的視角，表達出了老年人的情慾，這在華語電影裡，是極少去表達的內容。

老楊不知道，他在幹這些糟心事的同時，家裡的癱瘓老婆早已病危住院，子女聯絡不上他，急得快跳腳。

好不容易老楊到了醫院，又偷偷拿走了妻子做手術的救命錢，並拿錢買了頭奶牛；

子女對他的行為忍無可忍，策劃綁架了他, 他就報警把兒女告上法庭，還堅決不撤訴，要把兒子關起來；

他在公車上和售票員吵架，盛怒之下就跳窗；心情不好，就推搡謾罵路邊的傳單員……

跟馮小剛那款北京老炮兒不同，老楊這隻來自草原的老獸，簡直要混蛋得多、獸性得多。

老楊乾的這些事，確實有悖於中國倫常裡對老年人的設想，他心裡充斥著不死的情慾、物慾，不甘於被禁錮，更不甘於被看低。

他所力求的體面，無形之中，讓自己成為了身邊人的大麻煩。

從這一層面看，老楊這一頭生猛的老獸，簡直是“禽獸”的“獸”。

時光流逝，子女健忘，60歲老漢那形銷骨立的堅持

導演透過前期的鋪成勾勒出了一個玩世不恭的老混蛋形象，讓人氣憤唾罵。

隨著劇情推進，我們又能在幽微細緻處發現這個老頭似乎也不是那麼壞，甚至會從心底裡憐憫他。

導演透過抽絲剝繭地敘述，讓我們感受到了人性之立體，這是導演的高明之處。

老楊兒女的一切幾乎都是他給的，他給女兒在城裡買了房，兒子、女婿無論是從金錢上還是人脈上都得到了老楊的扶持，妻子癱瘓七年，一直都是老楊在照顧。

正如片尾老楊所說：“我伺候老伴好幾年，那時候你們這些兒女在哪？”

似乎在兒女眼中，年老體衰、無法捕獵的老獸就不配擁有壯年時的為所欲為，就應該像條老狗一樣悄悄等死，所以才會用一把大鎖將老楊鎖在屋內。

他們看不到老楊久顧病痛之人後的壓抑難受，看不到老楊內心噴薄欲出的人性需求，也看不到落魄之人想要被尊重的渴望。

老楊的精神和肉體都急需要釋放，他來到洗浴中心按摩、去找情人，不接電話，連夜地在外面亂晃。

從他給情人買大衣送牛肉能看出，他並不是簡單的欲；

他知道家裡子女對他不待見，於是偷偷地跟孫子說，讓他“跟爺爺好”；

老楊拿到盧布森的駱駝，第一時間就牽給幼兒園的孫子看，結果孫子絲毫不感興趣，只吵著要變形金剛，無奈老楊才有了變賣駱駝的想法；

他偷拿老婆的救命錢去買奶牛，既是因為盧布森說過駱駝不賺錢，想買奶牛，也是因為當年盧布森賣了兩匹馬，才幫老楊兒子湊夠了彩禮錢，他時刻記得老朋友的好；

他去找城裡女兒要6700元錢，女兒女婿只當他又要揮霍，他卻不解釋，這是為了填補自己偷拿的手術費；

他在公交爭鬥一番跳下車窗後，又跑到橋下河流旁，拾撿售票員丟下的隨身物品，上一秒他是鬥士，這一秒他是個需要攙扶的弱者；

他在街邊和發傳單的人硬剛，卻熬不住年輕人血氣方剛，將他拖到一邊揍了一頓……

楊老闆為什麼會變成老混蛋？答案也許是一個”錢“字。

正如導演周子陽所說：

” 他曾經有過富足的經歷，但是沒落後，大家排斥他，如果他還有錢，我想身邊人不會拒絕他。”

人總是健忘的，子女們為了幾千元就對老父親捆綁謾罵，真像是綁起一頭野獸般無情；

人們在健忘，時光在流逝，老楊卻不願意躺平去接受時間的定義，他仍是一隻滿懷壯心的“獸”，但周邊的環境卻在一步步禁錮他的野性。

每個人都在告訴他，你應該老實點、應該消停點、應該好好照顧妻子兒女，然後安靜地等待時間宣判。

從第二個層面來說，老楊這頭形銷骨立的“老獸”，是被禁錮的“獸”。

人性之立體，照見60歲老漢疲憊生活裡，不死的英雄夢想

影片中有兩處笑和兩處哭，把老楊的複雜人性表達地淋漓盡致。

第一處笑，是老楊看著情人穿上新買的紅色大衣，笑得合不攏嘴，抱著情人開始你儂我儂；

第二處笑，是老楊興沖沖地牽駱駝給孫子看，就像拿著奇珍異寶等著孫子展露笑顏。

無論是情人，還是孫子，都給了老楊疲憊生活中難得的出口，是唯一不會去定義和禁錮他的人。

老楊這人雖然倔強，但冷靜下來還是不忍心將兒子關進去，於是找來當律師的侄子，把兒子給弄了出來。

最後兒子們雖然出來了，但面對老楊卻視而不見，就連孫子都不願意迴應他一聲，子女們的形同陌路，讓他有了第一處淚；

緊接著，他回到家，看著躺在床上不能動彈的老伴，他第一次有了情感的流露，他說：

”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們從年輕走到現在，什麼都經歷過了，也過過好日子，醫生說讓咱們回去養，我想我們都不要遭罪了，孩子們都長大了，我也快活到頭了，你先走，我隨後就來。“

接著，他就分別給老伴和自己服下了安眠藥，靜靜地等待死亡。

這四個場景，每個都是老楊，他既背棄家庭、違背倫理，又心慈目善，卑微討好，他囂張跋扈，但也心酸無奈。

他雖虛榮淺薄，卻還能說出“人的層次高低，不是你掙了多少錢決定的“這句有深度的話語。

看似十分矛盾，可就是這構成了一個完整而真實的老楊。

這樣的老楊，是孤獨、是衰老，但眼裡有著不死的慾望，是永不服輸的“老獸”。

在這個故事裡，沒有人是無辜的，每個人都有錯誤。

正如老楊的飾演者塗們所說：“追求物質會傷害你對精神層面的維護，老楊就是典型的追求物質和金錢的過程中忽略了文化和精神上的傳承，在如何做父親和丈夫方面出現了問題。”

因而，我們不能肯定地把老楊歸為有血有肉、真性情的代表去爭相模仿，但也無法粗暴地將他定義為無藥可救的老渣男。

但從他的身上，我能肯定一點的是，他心中始終有團火。

正如迪倫.托馬斯的那句詩詞：“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老年應當在日暮時燃燒咆哮；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老楊正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發出自己的咆哮，只可惜終究還是不夠體面，但他最終也並未輸。

老年人的慾望從不可恥，也不該被忽略，這種慾望的本質，是對生活的不放棄，是對柴米油鹽熱騰騰的期待，也是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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