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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郭海,華南理工大學公共政策研究院助理研究員,利茲大學東亞研究博士。

幾乎沒有人知道昂山素季接下來將面對什麼。

2021年2月1日,昂山素季被軍政府人士帶走,後者給出的理由是“調查選舉舞弊”。外界普遍猜測,緬甸已經出現了軍事政變。昂山素季領導的全國民主聯盟發表宣告,呼籲民眾不要接受軍方發起的爭辯。

美國等國也紛紛發出呼籲,要求軍政府立刻釋放昂山素季。緬甸的局勢非常不明朗。根據美國網路安全組織NetBlocks的觀察,緬甸當日出現了大面積斷網。緬甸國家電視臺也出現了“技術故障”,無法對外傳輸訊號。

昂山素季面臨的遭遇並不出人意料。全國民主聯盟在2020年11月舉行的緬甸第三次大選中獲得了70%的選票,贏得大選。但她在選舉上的勝利,反而給她帶來了政治上的失敗。

昂山素季在2012年迴歸緬甸政壇後,一直需要與軍政府合作才能勉強維持政治地位,推進民主轉型。軍政府需要的是實在的政治權利,而不是崇高的民主理念。如果實施民主制度意味著軍政府就此退出緬甸政治舞臺,民主制度對軍政府就沒有任何利用價值。此次選舉後昂山素季被軍政府帶走,說明雙方合作的基礎破裂,緬甸民主轉型陷入嚴重危機。

借民主化浪潮崛起

緬甸是一個脫離英國殖民統治而取得獨立的國家。和大多數前殖民地國家一樣,緬甸是一個被迫變成民族國家的多民族社群。緬甸一共有135個法定民族(但其中不包含羅興亞人),其中有接近70%的人口信奉佛教。緬甸佛教徒與穆斯林發生衝突的歷史由來已久,可以追溯到英國殖民統治時期。

和在印度一樣,英國殖民者當時奉行“分而治之”的統治方法,不僅沒有平衡民族矛盾,反而為族群仇恨及2017年的羅興亞人道主義危機埋下了種子。在緬甸這個國土並不遼闊的東南亞國家,宗教衝突、種族仇恨、殖民主義和全球化浪潮相互交織。

昂山素季出生在歷史衝突的交匯點上。昂山素季的父親,昂山,是一名出眾的軍事領袖。二戰期間,他為追求緬甸獨立,先後與日本和盟軍合作,並作為英屬緬甸的最後一任總理,與英國人展開有關緬甸獨立的談判。但談判還未完成,他就於1947年被政敵殺害。此時,昂山素季出生僅僅兩年。隨其外交官母親前往印度後,昂山素季在1964年赴英國接受高等教育,就讀於牛津大學。1972年,她嫁給了英國人邁克爾·阿里斯,一名研究佛教、西藏和不丹文化的東方學教授。

昂山素季本可以拋下她父親的政治遺產,繼續在曾經的宗主國隱居,過著安逸的生活。但在甘地的影響下,昂山素季決定參政,並於1988年組建了自己的政黨,全國民主聯盟。一位女性和平主義者,決心要與強大的軍政府展開政治抗衡。

昂山素季藉助了世界局勢的東風。1980年代末,冷戰結束在即,世界似乎即將進入“歷史的終結”。對於美國等西方國家而言,西方民主體制已經獲得了意識形態勝利,民主制度將成為人類社會形態的唯一出路。緬甸軍政府在1989年以騷亂罪名對昂山素季實施軟禁。但迫於國際社會的巨大壓力,軍政府於1990年被迫再次舉行大選。然而在大選中落敗於昂山素季的全國民主聯盟後,軍政府拒絕交出權力,並繼續軟禁昂山素季。

西方國家與國際人權組織對緬甸軍政府做出了迅速的道德施壓:1990年,拉夫託人權基金會對昂山素季授予人權獎。1991年,她被授予諾貝爾和平獎,但由於被軟禁而無法領獎。南非的曼德拉,一位同樣飽受監禁之苦的進步政治家,在1993年獲得同樣的獎項。

然而,民主化並不是幾個獎項和媒體誇讚就能實現的。昂山素季深知這一點。她沒有把西方給予她的道德光環當作瞄準政敵的子彈;而是把道德光環變作一股推動她政治帆船緩緩前行的東風。昂山素季極具外交手腕,竟在與軍政府的反覆鬥爭與對抗中達成了妥協與合作。

軍政府在經濟發展上始終乏力,不得民心。為確保軍政府統治的合法性,他們需要昂山素季活著,如果不是保持活躍。昂山素季則需要藉助軍政府的資源,緩慢地推動緬甸民主轉型。在這場博弈中,軍政府藉助的是槍桿子,而昂山素季藉助的是民主化浪潮的世界形勢。

道德光環成為“絆腳石”

民主化浪潮又推了昂山素季一把。“9·11”之後,美國在全球開展 “反恐戰爭”,入侵伊拉克、阿富汗,推翻了薩達姆政權。作為正當化手段,美國高舉傳播民主的名義,對世界各地的異己政權採取以政權更迭為目標的新保守主義外交戰略。

其間,美國對昂山素季的支援不留餘力。2008年,美國總統小布什在國會的授權下,為昂山素季頒發國會金質勳章。它是美國最高的平民榮譽,美國建國233年來只有300多人獲得。與此同時,澳洲、韓國、印度和歐洲各國紛紛聲援昂山素季。昂山素季儼然成為自由民主敘事中人心所向、眾望所歸的政治領袖。

在這樣聲勢浩大的國際支援下,昂山素季再次走上緬甸的政治舞臺。2012年4月,昂山素季成功當選緬甸國會人民院議員。同年6月,她終於可以親自前往挪威奧斯陸,領受那21年來未能親自領取的諾貝爾和平獎。7月,昂山素季宣佈她將於2015年參選緬甸總統。2015年,全國民主聯盟勝選。雖然昂山素季因涉嫌違憲而未能當選總統,但她依然是實際上的國家領導人。

“民主鬥士”的道德光環幫助昂山素季登上政治舞臺,但卻成了她在實際治理國家過程中的絆腳石。2017年8月,緬甸境內的穆斯林少數民族羅興亞人與緬甸軍方爆發衝突。之後,緬甸軍方以“大反攻”作為迴應,燒燬了數百座羅興亞人村莊,引發了人道主義危機。僅僅兩個月內,超過73萬名羅興亞人逃離緬甸若開邦。翌年8月,聯合國對羅興亞人難民危機展開調查,指緬甸軍政府高層人士涉及戰爭罪行,並批評昂山素季作為政府首腦,未能阻止事件發生。

此時,原本讚頌昂山素季的西方媒體和人權組織紛紛把她視作“叛徒”。《紐約時報》在一則社論中說,“沒有證據顯示昂山素季是被迫保持沉默的”。穆罕默德·尤努斯,孟加拉國2006年的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尖銳地評論,昂山素季不應該獲得和平獎。南非前大主教德斯蒙德·圖圖發表公開信建議昂山素季,“如果你在緬甸升至最高職位的政治代價是保持沉默,這個代價無疑太高了。”

但昂山素季深知不保持沉默的代價可能更大。昂山素季是一位審時度勢的務實政治家。當她成為國家實際領導人時,她明白她的權力不再來自國際社會和人權組織,而是5300多萬的緬甸人。

當羅興亞人的婦女和孩子逃離被焚燒的村莊時,數千名緬甸佛教民族主義者上街遊行,支援軍政府的行動。緬甸佛教民族主義者們認為,軍政府並沒有殺害和強姦婦女;軍政府的行動是在保護緬甸主權不受外族侵害。對於昂山素季來說,在一個大部分民眾信奉佛教的國家裡,公開站在西方立場上譴責軍政府行動,無疑於自絕政治前程。沉默是她唯一的選擇。

水土不服的民主轉型

緬甸佛教民族主義者們對軍政府行動的支援顯示了發展中國家民主轉型的艱難。民主是一種追求和解、妥協的政治制度,其本質是透過對話和選舉機制調和社會各群體和利益集團的衝突。從這個角度看來,民主是一種追求和平、文明的制度安排。

但民主並不是高效的。實現民主化需要堅實的民眾基礎:首先,民主文化需要被社會普遍接受。公民作為民主參與者必須尊重民主的規則,相信民主的過程,而非結果,相信民主是一種長期有利於整個社會利益的政治安排。其次,民主參與者需要“精英化”。穩定的民主制度需要大量的中產階級支撐,否則不同群體間的對話很容易蛻化為激烈的民族、種族或階級鬥爭。

早期歐美國家的民主實際上是精英民主。高度發達的公共教育、中產階級的擴大和多樣的社會組織促進了民眾的“精英化”,使人們產生了尊重規則、理性對話的民主文化,以至於民主擴大到更廣泛的群體時,民主制度依然保持著得當的政治理性。

但當民主被“嫁接”到缺乏民主文化的發展中國家時,不免水土不服。過度發達的社交媒體首先瓦解了民主的“精英化”,把理性的民主變成了感性的民粹。每當國家陷入經濟危機的時候,處於貧困中的選民很容易會失去耐性。比起四、五年一次的選舉,他們更希望出現一個“救世主”,或是個人,或是團體,拯救他們於水火之中。從民眾基礎看,緬甸離民主化還有相當遠的距離。

此外,民主轉型需要政黨間的權力交接管理化。塞繆爾·亨廷頓曾提出“兩次政權輪替”理論:失去權力的政黨把權力交給在選舉中獲勝的政黨,而在下一次選舉中,後者再把權力交給下一位獲勝者;當這一過程完成了,民主轉型才完成。這是一個複雜的政治過程,其中的不可控因素極多。昂山素季的經歷是政權輪替失敗的典型案例。它將成為無數政治學者研究的物件。

緬甸接下來會怎樣?在最好的情況下,昂山素季會和軍政府達成妥協,把權力交給後者,維持一個面子上的民主;最壞的情況下,昂山素季將退出歷史舞臺,軍政府長期執政。

理想的旗幟、道德的光環、顯赫的背景、傳奇的經歷、個人在政途上的磨難,配以國際輿論的聚光燈,確實能塑造出一個被世人敬仰“民主鬥士”,但卻打造不出一個真正的民主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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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評論
  • 3本作者大大最好的一本小說,劇情讓人拍手叫好,連看三遍也不膩
  • 扣押昂山素季的敏昂萊——是昂山的“敵人”,卻又是她的搭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