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溜冰”四五年,與身邊的很多人相比,葛利峰的吸毒時間並不算長,但他的生活從此蒙上了無法抹去的陰影。吸毒的時候,他似乎從沒意識到毒品的危害,反倒是戒毒以後,他才越來越清楚毒品的可怖……
01 新鮮玩意兒
葛利峰今年45歲了。和所有山東人一樣,他有著黝黑的面板、結實的身板,和農村人骨子裡那種謹小慎微的謙遜。同時,他身上又有一種迥異於北方大漢的敏感與柔軟,一雙容易垂淚的眼睛,以及不加修飾的孩子般的笑。
葛利峰出生在山東省海陽市,直到外出賺錢之前,他都在這個不算富裕的沿海城市裡,和他和務農的父母、比自己稍大的姐姐一起普普通通地生活著。
和所有出生於物質貧乏的70年代的中國人一樣,他的童年乃至青少年時期都被框定在村莊內外方圓幾十裡地的狹隘空間裡,即使面朝大海,也從未看過多麼廣袤的碧海藍天。
未知總是像磁鐵一樣吸引著他。初中畢業,他就跑到煙臺工作,隨後是結婚、生子,按部就班地走到三十幾歲,生活依舊是平庸且寡淡。
葛利峰的婚姻生活沒有持續太久。那時候,除了工作與回家,葛利峰養成的唯一愛好,就是和一幫朋友一起上麻將館打牌。這在當時的煙臺幾乎是每個男人的普遍狀態。但大多數人只是小賭怡情,葛利峰卻有一種一門心思往裡鑽的固執,幾乎一有時間就往麻將館裡跑。
常在岸邊走,不能不溼鞋。打麻將的都是人精,最工於算計的。三個人勾結起來哄騙第四個人的路數也是屢見不鮮。單純的葛利峰沒想到自己會被盯上,讓人設了局,僅僅在一夜之間,就從贏得盆滿缽滿,到輸得傾家蕩產。
債主追債,幾乎賠光了積蓄,妻子也為此帶著孩子離開。空蕩蕩的出租房裡,只剩下他與一盞慘白的日光燈。
沒有了另外兩張嘴的聲音,葛利峰的生活更加死寂了。就像兒時想要走出村莊,好好看看外面的世界一樣,這種渴望又一次開始在葛利峰的心底裡萌芽。此時,這名許久不見的朋友突然出現在他家門口,讓葛利峰窺見了另一個來自未知世界的新奇幻影。
沒一會兒這個朋友就又敲響了葛利峰家的門。這一次,他帶來了釋然的表情,和那種葛利峰從未見過的透明晶體。
對於冰毒,葛利峰有所耳聞,卻從未得見,只知道是海的另一邊傳過來的時髦東西。看著朋友騰雲駕霧,滿臉享受,他不禁有些好奇。所以當朋友把手上的冰壺遞給他的時候,他完全沒想到拒絕。
只不過,這次體驗卻並沒有帶給他什麼“快活似神仙”的感覺,他只覺得腦袋發昏,晚上睡不著覺。清醒過來以後,就不想再碰這玩意了。
02 被毒品“玩”了
作為一個山東人,葛利峰一向重情重義,對朋友幾乎有求必應。離婚後,他一個人住,空蕩蕩的房間就成了絕佳的吸毒場所。涉毒的朋友就慢慢都往他的住所裡扎堆。
2010年,傳統毒品海洛因早已是一種臭名昭著的害人毒品,但在資訊相對閉塞的北方小城,新型毒品冰毒仍被看作一種與海洛因截然不同的東西。他是助興的“玩具”,不是害人的毒品。人們親切地稱之為“冰冰”,說“冰冰不是毒品”,葛利峰也是如此深信不疑的。
有一就有二。冰毒需要經由冰壺加熱後吸食,所以被稱為“烤肉”。每次朋友過了癮,就會把“烤”剩下的冰壺和‘肉’放在葛利峰家裡。朋友離開後,百無聊賴的葛利峰就自己擺弄擺弄,不想慢慢著了道。
如今看來,是對新型毒品的認知欠缺,以及對不良友情的盲目信任讓他開啟了“溜冰”之路。但當時的葛利峰從未覺得“溜冰”和吸毒有什麼關係,也不覺得“溜冰”對自己的生活能造成什麼影響。
即使交上了新的女友,葛利峰“溜冰”的行為依舊持續著,“溜冰”的影響也漸漸開始顯山露水。其中最突出的,要數他的經濟狀況。原本因為賭博本就堪堪難負的日子因購買冰毒的需求變得雪上加霜。僅存的一點積蓄用光之後,葛利峰又開始向自己的女友要錢,再往後,只能依靠小額借貸來透支未來的收入。
葛利峰的女友是第一個發現他“溜冰”的,理所當然,她開始苦口婆心地勸他戒毒。但真正讓葛利峰開始有想要戒“冰”的想法的,是逐漸加重的財務壓力。
在女友的堅持下,葛利峰第一次邁進了北京天康戒毒康復所的大門。他清楚地記得當時入所時的規定——先繳3000元押金,吃住免費,三個月堅持不吸毒,3000元就可以全額返還。
這3000元是女友出的,為了這份情誼,葛利峰想試著把“溜冰”這個“壞習慣”改掉。沒想到自己還沒待夠一個禮拜就受不了了,從康復所跑回了家。
這次經歷讓葛利峰意識到,自己已經被毒品控制了——是毒品在玩他,而不是他在玩毒品。
與此同時,葛利峰的人際關係也開始步入凋敝的冬季。一直以來,他都自認對朋友真心真意,即使不是兩肋插刀,也是有求必應。這一點,他秉承了山東人特有的滾燙心腸。但是他沒想到,隨著自己吸毒的事情被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他身邊的朋友都一個一個主動疏遠了他。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身邊幾乎就只剩下了那些“毒友”。
這無疑是一個惡性迴圈,當身邊來來回回都是沾毒的人之後,葛利峰想要脫離這個圈子,毋庸置疑就更加艱難了。然而,只要他還在這個圈子之中,那些“正常”的朋友就只會離他而去。
打敗戒毒人員戒毒意志的往往正是這種排斥與孤立,由此生長蔓延起來的孤獨與自卑,讓葛利峰變得愈加陰沉與灰暗,不但身體機能在毒品的作用下大幅下降,情緒狀況也因為內外互動的作用變得不受掌控。
03 反思與感恩
如果沒有遇見王健,葛利峰可能會與冰毒繼續纏鬥下一個四年。
第一次戒毒失敗後,葛利峰的一個朋友獲悉了他的狀況,表示非常關切。這時,他剛好看到王健在濰坊市一高校做禁毒講座的訊息,知道葛利峰處境不佳,他希望王健能幫幫自己的這個朋友。
在聽說了葛利峰的經歷之後,有過同樣經歷的王健二話不說,搭車去了海陽市。
即使在回到杭州以後,只要一接到葛利峰的電話,王健都會自費搭飛機到海陽市來,為葛利峰進行心理輔導。
那些日子,葛利峰的狀態非常不好。不斷的戒毒失敗,不斷遭受來自他人的冷眼,甚至是自己的親姐姐也不願意對他施以援手。生活的無奈與改變的無力讓他產生了嚴重的自我厭棄情緒,在這種自怨自艾的狀態之中,他變得積極敏感,一點點的打擊,都可能讓他逃遁到毒品之中,去尋找那份虛假的“解脫”。
但王健的堅持溫暖了他。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陌生人”願意和這樣的自己交朋友,願意不圖回報地關心自己,願意敞開心來與自己對談,眼裡沒有一點點鄙夷。這讓葛利峰感動異常。
在王建的勸說下,葛利峰又一次邁入了天康康復戒毒所的大門。
所裡的趙海青老師說,葛利峰是他見過最踏實肯幹的。所裡的農活,一畝半地,他一個人就可以搞得清清爽爽。運動鍛鍊,技能學習,也都積極又認真。趙海青打心眼裡喜歡這個“孩子”,因而當接到葛利峰女友打算要離開葛利峰的電話時,趙海青心裡蒙上了一層憂愁。
趙海青無奈地將這個事實告知給葛利峰。葛利峰沉默了,他知道,這麼多年下來,自己讓女友失望了,也不能承諾她美好的未來,放她離開,是最好的選擇。但趙海青卻擔心,失去了這一層牽絆與聯絡,即將完成戒毒流程的葛利峰一旦出所,很有可能會再次復吸。
“因為太過在意別人的眼光,葛利峰始終努力做一個好人,但也正因太過在意別人的眼光,做了好人的葛利峰反而無法真正地做自己。”葛利峰越是表現良好,趙海青越是擔心他內心有多少擔驚受怕。
04 “活著真好”
戒毒完成後,面對沒有了女友的空空蕩蕩的出租房,葛利峰感覺房間裡的空氣吸入體內,就紛紛化作了冷冰冰的寒氣,它們滲透進血液裡,成為空虛、無助、無望……
他復吸了。
短暫的亢奮讓葛利峰暫時拋卻了人生中那些他不願意去迎面的東西,但回過神來,更加強烈的虛無卻洶湧而來。
接連十來天,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心如死灰地整理著腦海中的一團亂麻。這裡面,有他父親突然知道兒子吸毒時,突然弓下去的腰板;有他女友勸他戒毒時,眼裡的那汪鹹溼;有他好久不見的孩子臉上,乾淨無暇的柔軟;還有他自己,曾經站在海邊,聞到過真實又新鮮的海水,感受過這個世界的遼闊,想要好好珍惜活著的每一分鐘……
不知不覺,人生已如逆水行舟,在他麻木於毒品虛幻的刺激之時,那種對生活的熱愛的感覺,那些本該用於構建更多美好記憶的時光,都已經遠遠地漂流到了他追趕不及的前方。
但當他再一次看到一抹無私的日光透過窗戶,將一抹珍貴的金黃放進他的手掌的時候,他突然發現,自己心裡,仍然熱愛生活的那種激情,其實從未湮滅。
“有時候醒悟就是那麼簡單。在吸毒的時候,我感覺不到自己身上的問題,等認識到自己的問題的時候,就自然而然戒了。”對葛利峰而言,當自己終於明白自己不過是在依靠毒品來逃避自己的問題的時候,當自己終於決心要直面自己的軟弱與缺點的時候,當自己終於在一無所有的時刻發現內心那一束對生活的渴望與熱情的時候,他的心癮,就一下子黯然失色了。
2017年,在五年的吸毒之後,他終於放下了毒品。
戒毒四年,在父母和姐姐的資助下,他擁有了一個安身立命的房子。似乎生活正在朝著積極的方向發展,但葛利峰仍舊不得不承認,毒品對自己的影響仍在持續。
首先,他發現自己的記憶力受到了嚴重的損傷。不過是兩三年前的事,他卻一絲也記不起來。做事情,腦子遠遠沒有從前那麼靈光了。以至於戒毒四年,他還沒有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
看到兒子“改邪歸正”,葛利峰年邁的父母卻高興不起來,他們擔心兒子未來的生活沒有著落。這讓葛利峰感到深深的悲哀。對於自己的孩子,他也沒辦法付出多少“父愛”,只能像半個陌生人一樣看著他長大。
但至少,他已經學會理解這個世界對他的排斥,已經學會對人生的這份無奈報以釋然的心態——“吸毒的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推卸責任,但其實我們還是應該多反思自己,接受生活中的不如意,與此同時,更加珍惜,更加感激那些來之不易的溫暖,那些哪怕對你說過一句暖心的話的人。”
生活依舊很難,但哪怕只有一釐米破碎的陽光,他也可以在黑暗中,窺見那份人生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