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美水私有化
20世紀末,“新自由主義”之風席捲拉丁美洲,各個拉美國家都進行了風風火火的經濟私有化,試圖以此來刺激被軍政府和福利民選政府摧殘的國民經濟。
但這場突如其來的轉變,也給拉美帶來了不少令人匪夷所思的糟糕變化。其中最具有標誌性的事件,就是水資源的私有化。在那個瘋狂的時代,江河湖泊可以用來抵押擔保,也可以用來拍賣轉手,連城市居民的水務服務都可以成為私人買賣的商品。
這條河我買了!
20世紀70年代,因為石油危機的緣故,整個資本主義社會步入經濟“滯脹”。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新自由主義迅速成為當時的經濟管理方法新潮流。一種新的環境治理觀點也因此出現,那就是環境資源私有化。
最好這世上的所有東西都能像土地一樣
分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圖片來自google map)▼
所謂的環境資源私有化就是鼓吹一切環境資源都可以商品化、物質化甚至產權化。更有極端環境私有化主義者認為河流、野生動植物和大氣都可以明碼標價出售。這種現在看起來匪夷所思的觀點,在當時的拉美大受追捧。
人們也確實是這麼幹的
把自然環境開發出來不就可以標價了麼?
不過相比土地,空氣的流動性和普惠性另起很難私有化
但水就不同了
(圖片來自wikipedia@Ibama from Brasil)▼
這樣的觀點能夠落實,和當時拉美的社會經濟背景也大有關係。
20世紀80年代,拉美國家被長期的中等收入陷阱困擾,普遍貧窮。國庫裡沒有錢投資和改善水利設施,各國大約有1.3億人無法喝上安全的飲用水。為了籌錢和解決飲水問題,最簡單粗暴的方法,就是把水資源給賣了,誰有錢搞水利就搞吧。
即使到2004年
很多國家的水源和衛生設施覆蓋率仍然堪憂
(窮困的海地真是太難了)
(圖片來自wikipedia@Kerres)▼
水資源私有化的第一步,就是城市水資源市政設施私有化,允許私人水務公司參與水的銷售以及淨水設施建設;其次就是從立法上支援私人水務公司,允許其對天然水資源及其周邊土地和生物進行壟斷經營。
這類設施確實投入巨大
但一旦控制水源和供水系統又極具壟斷性
所以政府傾向直接投入,或至少有很強的影響和監管
(新加坡水處理廠,影象來自google map)▼
當時的墨西哥法律甚至規定,從事水務或者對水資源需求量大的公司甚至可以尋求江河湖泊這樣的水上領土和整個生物區的私有權;並且將水資源上的堤壩和河道的經營、使用和承包權轉讓給大公司。
所以,如果我買下這個湖
是不是你下水就算到了私人領地呢?
(墨西哥普阿誇羅附近,影象來自google map)▼
只要你有錢,你可以隨便把誰家門口的那條河還有河流周邊的土地一併買下。
1981年,智利頒佈《水法典》,允許水權拍賣,還可以用來抵押或者擔保。到1991年為止,智利中北部地區發生275筆水權交易,引領了一時風潮。到了1999年,玻利維亞通過新的《水法典》,甚至將城市用水轉讓給私人企業甚至外國財團。
在缺水的智利的北部,控制了水,或許就能控制一切
(智利北部,卡拉馬附近,洛阿河沿岸,圖片@圖蟲·創意)▼
拉美政府和學術界認為,對水資源進行明碼標價,轉讓給技術水平更高,管理更先進的外國大企業,可以促進水資源投資與開發,減少因技術缺乏而造成的浪費。他們堅信,私營企業進入公共服務領域可以避免腐敗,運轉也更加高效。
這給了資金雄厚、技術先進的西方大企業以機會,在和孱弱的本土企業的競爭中大舉獲勝,拉美水權大量被控制在了這些大企業手裡。到了2002年,有48.9%的拉丁美洲供水為私人資本所控制。
而且這些大型私人集團不只是簡單的水務公司
他們的服務和能力可以伸向公共服務的方方面面
(圖片來自wikipedia@Philafrenzy)▼
自己的水捏在外國人手中
很多拉美人當時萬萬沒想到,跨國水務公司在剛剛進入市場時往往表面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等佔據壟斷地位之後就開始“收割”。
表面上看,西方水務公司在水資源領域擴大投資,興修水利,但是仔細看,西方人逐漸壟斷了很多拉美地區的水資源市場。小到瓶裝水,大到工業用水,都有三大水務公司的影子。那就是法國蘇伊士(Suez),法國威立雅(Veolia)和英國泰晤士(RWE),人們的日常生活生產已經無法繞開這幾大公司而存在。
著名的威立雅環保集團
水務、廢物處理、運輸、能源等其實都有涉獵
(圖片來自wikipedia)▼
另外,飲料巨頭可口可樂、百事可樂、達能和雀巢等跨國企業也參與了控制拉丁美洲的瓶裝水市場。這些公司及其子公司以極低的成本獲得生水,還能憑藉自己的金字招牌獲得地方的補助,然後以成本一千多倍的價格賣出淨水。
來,一人一瓶,可以報銷
(美國防部長會見宏都拉斯國防部長)
(圖片來自https://archive.defense.gov/)▼
為了保持自己的壟斷地位,這些西方跨國水務公司還利用世界銀行大肆鼓吹水資源私有化。1992年,世界銀行關於水資源管理的政策報告明確將水看做是經濟產品。跨國水務企業們也在世界水務論壇上推動一項“共識”:吃水不是人權,而是人的需要,人的需要屬於市場範疇,應該由私營企業來滿足。
如果你受災的時候也要高價買水
就不是人權問題而是人道問題了(政府肯定要管管了)
(美國政府援助卡特里娜颶風受災區,圖片來自[email protected]. Navy,)▼
為了增加與政府的親密度以長期保持壟斷地位,這些大公司還利用了90年代的拉美經濟危機,允諾可以幫助這些國家拿到更多國際貸款和債務減免。很多跨國企業甚至以自己在國際金融界的影響力,要挾許多拉美國家政府放開本國水資源市場,否則切斷他們的國際貸款。
在這樣的威逼利誘下,很多拉美國家就此屈服,讓出更多水權,甚至最終連監管權都放棄了,任由跨國水務企業使用水資源,還無需繳納任何水費,初始產權也是免費的。這為跨國水務企業日後種種作為埋下隱患。
後來加拿大社會活動家兼《藍色金脈:世界水戰爭》作者Maude Barlow就曾經尖銳地評價拉美地區水資源私有化問題:“我了解拉丁美洲國家在為公共供水系統提供資金方面遇到了困難。但是他們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那就是允許這些公司進入他們的社群,允許這些私營企業僅僅為了賺錢來管理這些水資源。這將導致更多的貧困,更多的汙染。這些私營水務公司不需要承擔任何風險就可以獲得所有利益。真正承擔水資源私有化一系列風險和後果的是當地民眾。”
可以去找找看
(圖片來自www.douban.com)▼
資本總是趨利和擴張,在一開始的高效、透明的水資源開發之後,資本終究要在公共領域露出自己撕咬平民的鋒利爪牙。而不斷放權的拉美政府,這時候已經再也無法對他們進行任何監管了。
搶回自己的“水”
21世紀初,柏克德公司控制玻利維亞的科恰班巴市的供水之後,將水價提高了200%,老百姓連自來水都喝不上,地方政府也被大公司威脅,無法出手干預,引起了全世界的關注。
其實於此同時在拉美髮生的水資源爭端早已屢見不鮮。
在墨西哥阿瓜斯卡連特斯州,供水系統被承包給法國跨國集團Vivendi的一個子公司,結果水費飆升至全墨西哥最高。
法國蘇伊士集團拿到波多黎各40億美元為期10年的壟斷性供水合約之後,水質並沒有明顯改善。
這些追求財務回報階段的私人公司,比反應遲鈍的政府和國企更加貪婪。
而這些公司控制水源供給的負外部性在這個階段也開始體現。
很多跨國水務企業在拿到合約的初期確實投入大量的資金修築大量供水管道,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很多跨國水務企業“偷工減量”,為了節約成本獲取高額利潤,他們放任大量未經處理的汙水滲入地下含水層,造成永久性汙染。
在墨西哥的普埃布拉(Puebla),地下水開發超過100%,汙染加重,地下水位線下降,城市都有下沉的趨勢。
面對頻發的水費高漲和破壞水資源的問題,私人水務公司高管表示,他們收取的價格很高,因為水務是一項成本高昂、風險很大的業務,他們的公司必須盈利才能保持競爭力。高管們還宣稱,有了更好的競爭力和本錢,才能維護和拓展現有的供水網路。
但是這些高昂的水費最終並沒有流向供水網路,而是被用於投資於私人水務公司的海外擴張計劃以及豐厚的股息和高管薪酬。壟斷拉美地區水務的6家跨國公司的子公司們相互勾結,用從拉美等地區坑來的錢,瓜分全球市場。
很多跨國水務公司接管地區水權,拿到高額水費之後,出於經濟成本考慮,反而停止了很多地區的水利設施興建,導致很多邊遠地區出現用水困難。但是面對種種非議,跨國公司的公關方式簡單粗暴,那就是通過行賄地方官員的手段,繼續維持壟斷地位。
美國財團控制玻利維亞第三大城市科恰班巴供水服務和廢水處理“一條龍”,然後坐地起價,嚴重影響了本就收入不高的當地人的生計。
這引爆了民眾的憤怒,抗議外國財團壟斷本地水務的活動此起彼伏。抗議者提出趕走國際財團和水務迴歸的口號,最後演變成全國範圍內抗議。最終玻利維亞當局同意收回供水服務。
有成功案例在前,墨西哥、祕魯、巴西、阿根廷等國家都出現了民間水資源組織給政府施壓。
但真正讓這股水資源私有化和“新自由主義”之風煙消雲散的則是拉美政壇變動。
20世紀末,在此起彼伏的奪回掌握在外國投資者手中的核心資源的呼聲當中,拉美國家新左派陸續上臺。這股勢力明確提出反對新自由主義,減少社會不公,特別是結束跨國企業對水權的壟斷,拿回水權。
比如1999年委內瑞拉查韋斯上臺之後,委內瑞拉開始採取強硬手段將水資源和石油等資源國有化,收回了水權。其他拉美國家沒有那麼強硬,但也選擇了通過收購外國私人水務公司,曲線實行國有化。
2004年,烏拉圭通過法律禁止水資源私有化。2008年,厄瓜多明確立法規定飲用水公平分配的原則。拉美國家陸陸續續結束水資源私有化運動。蘇伊士運河集團的巴西和阿根廷子公司也被當地收購了。
拉美荒唐的水資源自由化鬧劇終於落下了帷幕。
但延續多年的水資源私有化仍然對這些亡羊補牢的國家造成了傷害。
強制國有化的國家與西方關係徹底破裂,溫和收購的國家則付出了高昂的收購價格,一來一回被大公司賺了兩筆錢,買單的還是貧窮的老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