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另一個拉姆》刷屏了,
不止一個朋友把這篇文章發給我。
每收到一次,心上就嘶地抽一口涼氣。
看過很多,也寫過很多被家暴的新聞,但這一次,
刷屏故事的女主角,是我的密友。
十一年的朋友。
馬金瑜。
我和小馬就是認識在11年前的此時此刻。
一個孩子,也是引發了當年全國關注的、甚至全球知名媒體聚焦的兒童權利案,
讓她和我交集——深度的。
那個孩子叫小希望。
新生兒,患有先天無肛,一出生就被父親和大伯遺棄。
這是一個新生兒常見病。
兒外科手術就能治癒。
但他們遺棄了孩子,對孩子的母親說,孩子已經死了。
他們的遺棄是中產階級的冷血又體面方式:把孩子丟在了一家臨終關懷醫院,
當作垂死的人,來“關懷”。
他們囑咐醫院:“不要餵食不要喂水,讓其速死。”
一位天津網友在拜訪臨終關懷的老祖母時,意外在對面病床,發現了這個孩子。
並開始在當時的天涯直播此事,呼籲全國網友有人來救救她。
我看到了,我開始營救。
比遺棄更可惡的是,他們不讓她活就算了,同時還不讓任何人來救她。
但在這次新聞跟蹤中,她更像一個公益人,或一個撕心裂肺的母親。
孩子被我從臨終關懷醫院裡搶出來,送往北京急救。
後來,從警方平安離開,警方還拿出1500元民警的愛心款,讓我轉交給孩子做醫藥費。
接著,在北京,醫院附近的一家咖啡館,我見了馬金瑜。
我不知道她會把我寫成什麼樣,也不在乎。
我更不知道的是,有一天,我也會寫她。
她有一張圓圓的臉,和圓圓的眼睛,嘴唇厚實微撅,高大如蒙古族的女子,也沉靜有力如蒙族女子。
但總有一件厚厚的、藏式的袍子,會疊加在她的身體上。
我叫她小馬。
她叫我嵐。
但是,幾天後,小希望的父親和大伯再次帶著人,衝到北京和睦家醫院,
把孩子搶走。
那時候,我不在北京。
小馬在,她一直非常敬業地在跟蹤新聞。
即使這個父親事先已經告訴全世界,他希望她死。
沒錯兒,不止一家媒體採訪了這個父親,他坦率地說,他要讓她死,這才是大愛。
警察都阻止不了這樣的有明顯謀殺傾向的帶走,我能做什麼?
小馬給我發了一條又一條的訊息。
有一條是這樣的:嵐,你還是來吧,我總覺得你是她命中的福星,你來了,她就能活。
於是在大年二十九的清晨,我又飛回了北京,在趕到天津。
那天,小馬已經在天津。
一直跟到了終點:天津兒童醫院。
她樸素無華樣子讓她成功隱身,她坐在孩子被安置的那個病房外的走廊上。
低頭似乎什麼都不關注,但卻聽到了一切。
那父親和親屬覺得周圍已經沒有外人,最真實的態度,完全流露出來。
他們談論那個孩子,就是談論一個棘手的麻煩。

“嵐,你要救她。”小馬見到我以後,直接說:“他們不會給她治療的,他們根本不想要她活。”
我反問:“你怎麼確定?”
小馬圓圓的眼睛盯著我:“孩子進了病房,他們掉頭就走,沒有一個人停下來,隔著病房那個玻璃,看一眼孩子的。”
事件如此巨大,相繼捲入進來的大大小小媒體,從無數個角度,見證了這次“公開張揚的謀殺”,
還是南方系當時的直擊,
都在幾張網路大字報面前不堪一擊。
很多人因為看了那幾個扭曲了事實的大字報來找我求證,
那會兒網路刷大字報還是個新鮮事物,很多人還相信某些公知的背書,
於是,一夜之間,我被黑成了狗。
雖然我告上法庭,可是,判決需要在長年累月後才能出來。
在那個低谷中,馬金瑜寫了一篇她所目擊的紀實。
從頭到尾,她看見的“陳嵐”。
從頭到尾,她見證的“一個病嬰的棄療”。
父母?那你父母以後生病了,子女就能任意把你拖出醫院,讓你死嗎?
因為很客觀地還原真相,
甚至有人問她,是不是拿錢洗地。
小馬後來告訴我這些,我忍不住苦笑。
那時候,我正在熱血上頭,繼續四處苦逼兮兮救助更多的孩子。
小馬一直在定期不定期地,給不同的孩子捐款。
幾百,幾千。
我以為她應該是過的很好的。
草原珍珠的微店,我也經常會買各種上好的食材。
看成交量還是很可以的。
直到2015年吧。
忽然接到小馬的電話,電話裡,聲音嘶啞悲悽:“嵐,我無路可走了。他打我,一次又一次打我,眼睛,都打壞了。”
當時我抱著孩子,震驚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什麼?”
扎西高大英俊,馬金瑜本來是個高高的女子,站在他身後,頓時小鳥依人。
要說好看,扎西也不比丁真差吧。
但是,人類如此複雜多樣,

他的純樸,可能是他的無知。
他的野性,可能也是他的暴力。
他的原始,也可以是他的固執。
扎西沒有受過現代文明的教育,他成長的認知裡,女人就是女人。
用波伏娃的話來說:“第二性。”
他娶了他以前想也不敢想的女子,但是,成了他的妻子,生了孩子以後,
那就得按照他喜歡的、習慣的規矩辦。
小馬帶著來自文明世界的技術、知識和能力,把他連一罐油錢都換不回來的原生態蜂蜜,
賣出了合理的價格。
他雖然不懂得這需要付出多麼大的努力,
但他懂得那些嘩啦啦的票子,能夠給他帶來烈酒,美女和眾人羨慕的眼神。
他控制不了她的力量,就用他們最習慣的,對待女人的方式。
“打倒的媳婦,揉倒的面。”
小馬在電話裡抽泣。
“我懷孕了,他還是打我,在西寧,醫生說,如果用藥,孩子就不能要了。我就沒用藥。沒有治了。”
“我給你訂機票吧,馬上來上海,住在我家。”
這樣的暴力,只有0次和無數次之分。
必須離開,帶著孩子,飛快地逃離。
來不及震驚為什麼像小馬這樣,受過高等教育,文筆如賽珍珠的《大地》般的女人,也會落入這樣的陷阱,沒什麼可震驚的:
從生下第一個孩子開始,身為母親,脖子上就套上了永久的枷鎖。
除非帶著孩子逃離。
否則,她餘生永無寧日。
她那麼愛孩子,單獨離開,他會一直用孩子折磨她。
她只能回去。
而回去以後,一切又會從頭再來。
她就是他眼裡的資源、奴婢、騾馬,不聽話了,不生產了,不給出錢了,
阻礙他去找情人了,就得打。
所以在那一天,我就看到了這段關係的結局。
其實我覺得,如果母親能夠走出來,孩子還是可以好好的。
在這個時代裡,母親有無數的機會能夠養活自己的孩子。
“你快來吧,你會選品,也會寫文案,眼光那麼厲害,文字又那麼好,我需要你。”
我熱切地說:“我們可以做很多事。甚至開創一個偉大的事業。”
我給她訂機票。
她說等等。
聽到等等兩個字,我的心一下子沉下去。
來了來了,又來了。
無數次,在走投無路的女子,即將下決心投奔新的人生時,
那個惡劣的男人聯絡她,哀求她,她轉身的剎那,又停住了腳步:等等。
這一等等,通常就是又回去了。
果然,她……
又
回去了。
回去了!
回去了!!!
我氣得不想和她說話。
在後來一次新聞家暴事件中,我寫了她的故事。
含蓄地用了曲筆,沒有提到她的名字。
就算是曲筆,萬一會被人猜到是她。
因為……
還想好好繼續過。
我長嘆一聲,就回了兩個字:“刪了。”
心裡是更灰了一分。
這是我的朋友,如果沒有親眼目睹過她曾經多麼傑出,
寫出有萬鈞之力的文章,
沒有親眼看到她在新聞現場的沉穩,篤定,專業,
沒有親眼見證過她的慈悲與柔軟,
我可能不會這麼痛苦。
很多人想知道,為什麼這樣一位非凡的女子,會落到這樣的人生困境。
因為,那是一個巨大的系統。
落入這個系統的,玉石俱焚。
扎西和小馬最初走到一起也是相愛的吧。
認識47天,扎西能夠追到廣州,跌跌撞撞地衝進她的世界,那不是心機,那是真的愛了,或迸發的衝動。
但這一點點的愛,在女人,能夠讓她放棄了自己的整個世界,
卻不能讓一個男人為著愛去改變一點點自己的世界。
他的認知不夠。
他出生開始,看到的就是
女人被歧視,
女人就是低人一等的物種,
女人負重、女人卑微、女人仰望著男人。
“哪一個男人不打女人的?
哪個家不是男人當家的?”
他忿怒地問小馬。
他的認知,他的智慧,他那點兒衝動,不足以改變他與生俱來的認知。
所以,就算小馬帶給了他來自21世紀的美好的禮物,
網際網路,網店,優美的文字,蕙心蘭質的愛情,
他,無福消受。
相反,這忽如其來的紅利——碰撞上了當地的生態,立即促生了最惡劣的後果。
在扎西來看,這麼多的錢!
他這輩子也沒看到過的錢!
幾萬,幾十萬,老婆掙到的不是就是我的嗎?
我的不能磕著勁花嗎?
喝酒,唱歌,縱慾,這是他人生最刺激的事。
忠誠,長久的愛,他不會。
也沒有。
珍惜自己的妻子,呵護孩子,他也不會。
就像你去中東,你讓那裡的男人尊重女人,可能嗎?
那是一個巨大的系統,系統,系統。
有著無法抗衡的慣性、集體的意志。
小馬出去做生意,男人們說:“你家掌櫃的呢?”
扎西的親屬知道他們家有錢了:“你家的錢你說了不算嗎?這女人還能當你的家嗎?”
扎西的邏輯裡,當然是決不允許自己的“男性氣質”受到這樣的質疑的。
小馬越能幹,他受到的冒犯越多。
小馬帶給他的越多,他越恨她。
她的強大,一次次照見他的愚笨、無力和落後。
那,就拿出自己最落後醜陋的一面,來狠狠報復回去吧。
寫到這裡,我忍不住想起來那著名的橋段,
改革開放之初,很多老外來到中國,抱怨說,中國到處都在拆遷,建立工廠,改造城市,鋪設道路。
完全失去“田園牧歌”的風光。
所有的在遊客眼中的田園牧歌,背後可能都是“貧困、孩子營養缺乏,缺醫少藥、死亡率高和婦女地位極低”的現實。
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不能為了滿足你們的“田園牧歌”式的幻想,
讓自己的生活永遠停滯在古老的世紀裡。
又回到那個永恆的問題。
拉姆,又一個拉姆,
還有我們之前在公眾寫到的巴布玉布木,以及類似巴木玉布木那樣的,馬玉的媽媽,馬玉的姐妹。
11年前感動中國的春運母親,懷中摟住的孩子卻夭折了
生活在絕對貧困的13億人中,婦女佔70%的數字。
婦女兒童的貧困是政治、經濟優先偏向於男子給予特惠和歧視婦女的結果。
許多父親把自已的眼前欲求放在他們孩子的生存需要以上。
錢進了口袋,他們把錢用在自己身上,而不是給他們的家庭。
婦女比男子更願意花錢造福兒童和提高他們的能力。
——《國家真正的財富》
我沉默了一會。
說,聖母無法救贖愚昧,唯有鐵與火保護下的強制義務教育,才能改變這樣的深重的性別剝削吧。
而身為女性,為了自己和孩子的福祉,請擁抱文明和法制的力量。
聖母無法救贖愚昧,
唯有鐵與火保護下的強制義務教育,和國家的力量,制度性地摧枯拉朽,
才能改變這樣的深重的性別歧視、剝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