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我和妹妹像今天的留守兒童一樣被忙於工作的父母放在齊城白家村的外婆家。舅舅們都還沒有成家,周圍和我一般大小的小夥伴有五六個,我們一起玩耍、上學,度過了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
那時候農村大多數家庭還很窮,日子過得緊緊巴巴,但外公外婆勤儉持家,日子過得安寧平靜。外婆愛乾淨,家裡經常收拾得清清楚楚,雖然生活簡樸,卻充滿溫暖,讓我感受到了無限的樂趣。特別是過年,那濃濃的年味兒和熱鬧景象現在依然無法忘記。
過年對我們這一群孩子來說是期盼,更是一種享受。從臘月開始,我們就盼望著年的到來。臘月二十三送了灶爺,過年進入了倒計時。外婆用白土泡成的泥漿開始漫牆,家裡的土牆裡裡外外漫一遍,院子裡煥然一新,潔淨的牆皮散發著泥土的清香。舅舅和外公他們忙著掃舍、糊牆、跟集上會辦年貨,生產隊殺年豬倒是我們感興趣的事。從殺豬拔毛捶豬開膛,直到殺豬匠取出豬尿脬送給孩子們當足球踢,才能結束這生動的觀摩課。臘月二十八外婆開始蒸饃。吃罷早飯,起面、發麵、揉麵,外婆跑前跑後忙碌著。隨著瀰漫在廚房的騰騰蒸汽散發出的誘人的麥香味,在外婆辛勤的勞作中,小花捲、小饅頭一鍋又一鍋出籠了。二十九晚上,廚房裡,昏黃的燈光下,外婆不時添一添柴火,豬肉在開水翻滾的大鍋中“突突”打顫,調料包漂在水面上,肉香漸漸在廚房裡、院子裡彌散開來,我們不時抻著脖子在鍋邊轉悠,瞅瞅鍋裡的肉熟了沒有。漫長的等待結束後,終於啃上了肉骨頭,久違的肉香讓人直流哈喇子,我們大口享受這人間美味。年三十,舅舅張羅著貼春聯、請先人,我們關心的是坐夜操盤子和領壓歲錢。沒有電視,沒有春晚,熱炕上被子掀在一邊,外婆用木盤盛出的燒酒盤子在炕中央散發著誘人的香味,旁邊是外公那牽牛花樣子的白瓷酒壺。臊子、油香的粉條,再搭配上紅蘿蔔綠蒜苗炒成的盤子,那醇香的味道,饞得我們圍住木盤一口接著一口不放筷子,外公微笑著坐在旁邊看著我們這些小饞貓……四十多年過去了,這溫暖的一幕至今使我難以忘懷。發過一毛錢的壓歲錢,外婆從櫃子裡取出我們過年的新衣服放在枕邊,雖然已經鑽進被窩裡,但心情激動,不時摸摸新衣服,恨不得立馬穿上去院子裡轉一圈。
大年初一,早早起來放鞭炮吃臊子面。早飯後,男人們這一堆那一夥的下棋、揪方、打撲克,有的圍在一起談論國家大事或者一年來的收成。女人們則成群結隊挨家去看村子臘月裡娶的新媳婦,評說誰家的新媳婦長的俊,誰家的新媳婦嘴巴甜。我們也是跑東家串西家,打打鬧鬧尋開心,這一天的“年”很快就過去了。初二開始走親戚,今天去你家,明天來我家,大人領著娃娃,揹著用報紙裹著兩把掛麵的自制禮當在親戚之間轉圈子。初六七以後大多數家庭已經待完了該待的客,接下來,我們又掐著指頭等待正月十五元宵節的到來。
小初一,大十五,正月十五比初一更熱鬧好玩了。除了挑燈籠,好吃的東西自然也多,最難忘的還是外婆做的老鼠饃。大概因為老鼠多子多孫的緣故吧,傳統的農耕文化裡常常賦於老鼠諸多的故事與傳說。十五的老鼠饃首先要獻給月亮吃,其次才是我們這些凡間的寶貝孩子。外婆做的老鼠饃一定要油麵餡的,她說這樣後輩兒孫才會硬強。用頂針給每個老鼠拓上花眼圈,揀圓實明亮的黑豆做眼睛,外婆要後輩兒孫都有漂亮的大眼睛。
十五晚的燈籠大會那是必定要參加的。天剛一黑,急於出門顯擺的我就催外婆點亮燈籠。那時候,鄉下的燈籠都是清一色的“火兒罐”,有個“白菜燈籠”就很了不起。還有人家的孩子則端著最簡單古樸的“盞盞”燈,用白蘿蔔頭挖個坑,滴上清油,放上棉花捻子,就成了。我除了舅舅給我買的“火兒罐”、“大白菜”,還有父母從縣城買回來的五角星紅玻璃紙燈籠,心裡自然得意滿足,出門迫不及待了。
會場在堡子西城門口北邊的飼養室晾圈上。一出門,已經有孩子挑著燈籠在那裡跑來跑去,遠遠望去,盞盞燈籠猶如天上的點點星光揺曳閃爍。從舅家居住的北場到那裡也就幾十步的距離,待到我和夥伴們加入到這洪流中,熱鬧才剛剛開始。人群中你擠我,我擠你,比誰的燈籠好看,比誰的燈籠結實,燈籠仗自然也就開始了。互相較勁的兩個人用燈籠碰仗,漸漸的碰撞力越來越大,燈籠在手中變成了武器。膽大調皮的娃娃像耍雜技一樣將燈籠在手中掄的呼呼響,打不滅對手的燈籠不罷休。打鬧中誰的燈籠滅了,著火了,誰就會輸得狼狽不堪。有時打鬧由此升級,不甘服輸的會一把搶過贏家的燈籠撒腿就跑,你追我趕,黑燈明火中,相互衝撞,哭聲、笑聲、吵鬧聲此起彼伏。這時候也不乏有乘機作亂的傢伙,他們抓一把面面土放在自己的帽沿上,假惺惺的誇讚你的燈籠好漂亮,然後一低頭,“噗”的一聲,在你還沒明白怎麼回事的時候,燈籠滅了、毀了,他人也跑了,好叫人尷尬……
過罷十五,可以動針線了,外婆會縫製好多小荊笆、藥葫蘆、小公雞給我們帶在左臂上保平安。荊笆本是蒸饃的炊具,外婆用細細的麥杆縫一個象徵性的小荊笆,兩三公分大小,再配上肚子裡塞了棉花的紅布小公雞,還有用紅、黑、綠三色布頭剪成的藥葫蘆,帶在胳膊上,又氣派又有儀式感,這年過得是趣味橫生,精彩紛呈。
一晃正月底了,正月三十晚上的燎荊笆,標誌著過年的徹底結束。天剛麻麻黑,家家戶戶的大人娃娃就聚集在自家門口準備燎荊笆,村子一下子又熱鬧起來了。燎荊笆的主角依舊是孩子們,外公點燃了早早在大門外準備好的柴火,熊熊的火焰驅趕著早春的寒氣。外公鼓勵我們在火堆上蹦來蹦去,大概是為去舊迎新吧,既鍛鍊了體能又增加了膽量。外婆把我們胳膊上的小荊笆摘下來扔進火堆裡,還教我們嘴裡念:“燎、燎、燎荊笆,燎了荊笆不害啥(不得病)”。一番嬉鬧之後,火焰越來越小,直至成了一堆紅色的灰燼。最後一道程式是砸花,舅舅拿出一把“咕嘟”(農具)高高舉起,大聲喊到:“什麼花?”,然後手起“咕嘟”落,那紅色的灰堆霎時金光四射,凌空飛濺的火星如梅花萬朵,妖嬈璀璨,這時旁邊的我們齊聲迴應:“刺梅花!”,“嗵”的又是一下,“什麼花?”,“芝麻花!”。莊戶人把一切美好期盼都寄託於這金光四射的火花當中,渴望來年的日子像這燦爛的星光一樣如詩如畫。在孩子們的歡呼雀躍中,鄉村的漫漫長夜逐漸歸於寧靜,早春的腳步已然越來越近了。
四十多年過去了,外公和外婆已先後去世。在那個艱難困苦的歲月中,外公外婆用自己的辛勤勞動撐起一片天,我們不僅沒有餓過肚子、缺過衣穿,而且無限的快樂伴隨了整個童年。他們像移山的愚公勞作不息,默默地付出,給予我們無盡的歡樂、幸福和平安。這一份愛與苦心隨著每一個春節的到來讓我越來越深有體會。
又一個新年快要到了,現在的孩子們有自己的快樂,於我,這久遠的年味,就像珍藏了幾十年的老酒,每一次獨自品味,都是那樣的醉人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