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朋友閒聊時跟我說過:我覺得《洛麗塔》是最出色的當代文學作品,至於電影嘛……
這句話我一點都不認同。
德古拉伯爵之於吸血鬼,猶如洛麗塔之於早熟少女,我們耳熟能詳的二次元代名詞“洛麗塔”就是出自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於1955年寫的小說《洛麗塔》。
由於內容大膽描繪畸形戀,使小說的發行極具爭議,但它逼真的主觀描寫又讓人無法忽視其文字的價值,因此被美國時代雜誌列為1923-2005年間百大小說之一。
轟動的題材和高評價的市場口碑,使得這樣的情節對於眾多導演來說是多麼可遇而不可求,但直到1962年原著故事才被搬上大熒幕。
這是一部極具爭議的故事,而這個故事本身就帶有濃烈的禁忌色彩:一個已是四十歲壯年的男人和一個十二歲未成年少女相愛的故事。
洛麗塔“Lolita”原意指年紀輕輕,具有魅力,反覆無常的少女。
原著其實講的是一個男人不能自控地愛上一名少女,他對少女的愛義無反顧,就算被她玩弄或反過來控制亦甘願。
小說一開篇已為大家介紹這個名字,“洛麗塔”三個音節舌尖都頂上牙齒,曖昧的字眼,簡單的三個字已勾起男主角的情慾。
他的情慾並不全屬低俗。小說裡他是紳士般的大學教授,電影裡呈現的是一名懦怯的小男人,他原是娶了洛麗塔的母親夏洛特,他的身份其實是洛麗塔的繼父。
他是被任意擺佈的理想丈夫。至於他為何可以忍受自己的妻子?僅是為了可以留在洛麗塔身邊,偷窺她,照顧她,愛護她……
《洛麗塔》的中文片名譯為“一樹梨花壓海棠”,乍看之下一頭霧水。
其實這是來自於文人蘇軾的典故“鴛鴦被裡成雙夜,一樹梨花壓海棠”,他以白色的梨花和紅色的海棠,來比喻老夫少妻的現象。
納博科夫的《洛麗塔》曾經兩次改編為電影,一次是斯坦利·庫布里克1962年的版本,另一次是阿德里安·萊恩在1997年拍成的版本。
有趣的是,這兩套電影就像除了有同一個故事主幹以外,除此之外竟然相差十萬八千里。
同樣是中年男性愛上少女的故事。
庫布里克把它演譯為男人不自量力的滑稽寓言,萊恩則把它視為男人被慾望征服的愛情悲劇。
更甚者,這兩部電影跟原著也是貌合神離——納博科夫精心把筆下的男主角塑造得複雜圓滿,既是對著青春期少女無所適從的苦男人,又是對真愛求之而不得的深情男,是狡滑自戀兼說謊成性的惡人,更是綁架女童的變態。
然而兩部電影都刻意淡化這一情節。
小說露骨的描寫沒有在電影中出現,不過曖昧的鏡頭透露他們有過床上關係。
原著中女主角定為14歲,尚未到美國的法定結婚年齡。
礙於當時的審查嚴格,庫布里克特地將小說中的露骨情結全部抽除,在電影分級上更只有普遍級而已。但是這些為當時社會所做的妥協,完全不影響故事及電影本身的精彩程度。
導演用將近三個小時交代完整的故事、將演員的情緒及轉變細膩地醞釀到位。
本來電影中文片名別有一番用意,電影真如其名地點明要旨卻又非常隱晦,淡淡的黑色幽默有如詩人把玩著文字的趣味,在受限的格局裡反而更能專注地發揮。
若它就像你我期待的那樣直言不諱,它絕不會如此有趣又耐人尋味。
當然,這也能理解,畢竟這是拍給觀眾看的故事,在劇情上,不能太越級。
除了為故事添上新穎的幽默色彩、稍稍稀釋了異色的氛圍之外,電影最成功的絕對是演技精湛、各適其所的三位主要演員。
先來聊聊戲份不多的由雪莉·溫特斯飾演的洛麗塔媽媽夏洛特,第一次看見她是在《安妮日記》裡,她雍容華貴的氣質及豐腴的美麗讓人印象深刻。
而在本片中,不過於浮誇地對男教授釋放挑逗的訊息,滿是成熟的自信魅力,但當青春年華的女兒一出現,一副驕縱而不受控制的模樣,讓她丟失了身為母親的尊嚴,那壓抑的妒嫉和惱羞成怒在她的聲聲呵斥裡清楚可見,婚後的嬌滴及求好心切再到發現兩人事實的絕望和悲傷,溫特斯做足了各種表演。
但她始終是個單純的人,也是電影中唯一值得同情的角色。
而飾演亨伯特教授的詹姆斯·梅森給人一種70年代知識分子特有的偽善。
靠著自己風度翩翩的外表暗中算計,騙過了夏洛特、也騙過了懷疑他的外人。但他的職業和外在形象也是阻礙他前進的主因之一,他無法隨心所欲地抓住獵物,而是小心翼翼地試探。
我想很多人看到他並不會直接想到“變態”一詞,膽小、愚昧是更適合他的形容詞。
看似得逞,但也不過是拼了老命守住他無法真正得到的東西,最後搞得氣急敗壞、灰頭土臉、頻頻陷入窘境,一個年過四十的大男人就這樣把自己在愛情裡變得自私又幼稚,很是無奈。
而最重要的當然是靈魂人物洛麗塔,她是個怎樣的女孩就決定這是部怎樣的電影,而當時才18歲的蘇·萊恩就是絕無僅有的最佳人選。
再誇張點地說,她就像是從天上掉下來註定要演這部電影一樣。
比起同齡的女孩,她在外型上的確較早熟而且非常漂亮,她的聲音並非甜美而是帶著一絲天生的孩子氣。
她的出現總是讓人目不轉睛,但那絕不是蘇·萊恩那般的外貌姣好,而是渾然天成的自在與女性魅力。
雖然洛麗塔角色設定還是個孩子,但她滿不在乎的樣子似乎完全不受限制,不是這個世界留住了她,而是她恰巧落在這裡;她有一雙明亮的眼睛,但你總說不出她的眼睛看見了什麼,或者說,她看見的東西總比你看到的還要有趣。
蘇·萊恩絕對演出了劇本之外的東西——氣質!
導演庫布里克其實花了將近一年的時間尋覓恰當的女主人選,而當蘇·萊恩試鏡的時候,他馬上就認定是她,連當時的情況都記得一輕二楚:
看著她是件非常有趣的事情,光看她走進來、隨意地坐下然後離開就很有趣。她很酷不隨便傻笑,她很神秘、猜不透但絕不陰沉無聊。人人看見她都會想著Lolita到底對人生了解多少,她就是有這樣的魔力。當她試鏡結束離開後,劇組們對著彼此大叫:不管她演技好不好,只要她能演就行!
無論是喝可樂、嚼口香糖、還是扮鬼臉耍脾氣,她做什麼看起來都很有趣。尤其是說話的時候,沒有絲毫無禮之感,她的漫不經心和直來直往是她渾然天成的。
而她的行為舉止非常從容,任何的不合時宜都不像是刻意的誘惑,僅僅是無知於社會規範而已。這有點像是在女孩與女人間曖昧的界線兩邊輕窕著。
因為有了她,我覺得才有了一個知名度如此之高的洛麗塔角色。
事實上,比起改編斯蒂芬·金《閃靈》時的獨斷獨行相比,庫布里克拍攝《洛麗塔》時,讓原著作者納博科夫的參與度其實相當大,當然後來的改動更大。
當時他請納博科夫撰寫劇本,寫出了一個長達4小時、描述細節“過分”仔細的劇本(他甚至連鏡頭該如何移動也寫進去),想當然這個劇本基本上派不上用場。
於是庫布里克大刀闊斧把故事縮減為152分鐘,讓納博科夫掛名編劇。
不過原著與電影的差異並非只在於細節呈現,而是根本上的著重點完全不一樣。
當然,庫布里克也沒有責任要忠於原著。
蘇·萊恩飾演的洛麗塔生動、美麗、年輕、反叛,是個大眾都能認同的情慾物件,詹姆斯·梅森飾演的亨伯特能愛上她也是符合人之常情。
然而,小說中男主角無盡的糾結偏偏是他不正常的畸形情慾,因為只有是9到14歲的“小妖精”才能勾起他的慾望。
亨伯特稱為她們為“小妖精”,她們同時擁有天真和成熟,任性可愛又懂迷惑男人,男人會不知不覺地追隨她們。
在1962版裡,庫布里克把故事的情慾色彩減到最低,同時亦把其中心改成中年男人不自量力追求少女的無能為力,當中的悲劇感消失貽盡,卻沵漫著一股黑色幽默。
電影不見原著第一人稱不可靠敘述者的迂迴與矛盾,庫布里克直白地展現亨伯特對少女的野心。
我們在他遇到每個黑色幽默的障礙時,都感到好笑,也為他擔憂。
他住進了女孩的家,女孩如狼似虎的母親糾纏著他,想製造兩人世界,但對他來說母親才是那個該被排除出兩人世界的“第三者”。
此外,文藝界的明星、編劇家奎迪正虎視眈眈,隨著周遭的人的議論和亨伯特的心虛,威脅著他、騷擾著他……
電影改為以亨伯特殺死奎迪的滑稽過程中場過渡,一方面營造懸疑感,令觀眾疑問二人有什麼深仇大恨,另一方面一改亨伯特由書中狡滑聰明的形象,變成一個連槍也拿得雞手鴨腳的普通男人。
這樣的改動讓故事一開始就脫離了原著的框架。
原著的亨伯特處心積慮要把少女據為己有,認為身邊其他人都是低人一等的笨蛋,更曾想過在洛麗塔不再是“小妖精”後如何甩開這個燙手山芋,如同他當初想擺脫洛麗塔母親的糾纏一樣。
小說中,亨伯特濫用身為“父親”的特權來滿足自己對洛麗塔的佔有慾:她不能到朋友家留宿,不能出席有男孩子的派對,不能隨便跟男孩搭話。
別人看他就似一個過度保護的父親,實際上卻是一個易妒情人。
然而在庫布里克的電影裡,亨伯特卻必須乞求少女的愛與順從。
其中一段,洛麗塔在彩排舞臺劇後,亨伯特揭穿了她說自己下課後去學琴的謊言。
她坐在梳妝檯上高高在上,指責亨伯特過分干涉她的生活,而他幾乎跪在地上哀求女孩跟他離開此地。
甚至最後女孩看似滿足他的願望,實際上也不過是她與情人奎迪逃走的計劃之一。
劇情到這裡,庫布里克版《洛麗塔》已完全跳脫原著的人物框架。
不止亨伯特變成一個不知所措又無助的痴情漢,女主角洛麗塔也由一個任性、迷人卻某程度上過份天真的青春期小女孩,變成一個純粹的情慾物件,一個讓人膜拜的女神。
在庫布里克的描述裡,洛麗塔是個可望不可即的情慾物件。
亨伯特不小心成為了洛麗塔的監護人,不小心得到伊人親近的機會,二人表面為父女,實際上卻是情人。
在這個環境下,中年男子屈服在這個反叛迷人的少女裙下,祈求她垂憐。
擅長用空間壓迫故事的庫柏力克這次把“調情”來到了浴室和寢室,最駭人的秘密藏在日記本里,最坦蕩的罪惡在泡澡時的鬆懈神情裡。
然而最窒息的是,一個男人最美的夢,卻活在另一個男人帶來的噩夢裡。
電影的開場即是奎迪和亨伯特的交鋒:亨伯特闖入奎迪風格混亂、裝飾怪誕的屋子裡,走入了名為奎迪的“超現實惡夢”,他手拿著槍的認真悲痛,卻面臨了奎迪的輕浮。
一會兒打乒乓球,一會兒彈鋼琴,用一種“我不是屬於你的悲劇”的喜劇方式諷刺地應對。
老男人對女孩來說,總有一天是過去式,小女孩對男人來講,卻一直都是未來式。
觀眾冷眼看著這項不成謎題的單純法則,看著男人明知故犯,他押上了籌碼,以為可以跟進。
出手時的慾望,翻牌卻成了別人的愛;他為了她打造的密室,鎖住的只有自己……
這份天真的諷刺因為在於男人而非女人,在於成熟老練而非青澀懵懂,所以更為殘酷。
明明是花期已過,卻守到徹底糜爛前的一瞬間甘美。
這明顯是一出莎士比亞悲劇。
全片故事中最高潮的一段,是在洛麗塔母親死後,亨伯特從夏令營接回不知自己已成孤兒的洛麗塔,並把她帶往一間酒店,在那兒對她下安眠藥,打算趁機好好親近他的“小妖精”。
他既興奮又緊張,生怕引起酒店員工懷疑,又怕洛麗塔睡醒後看見他會尖叫求救。
於是他用假名混淆視聽,假裝妻子會隨時出現,又假意向酒店要求一張小折床“給女兒睡”,但其實只是不讓外人或洛麗塔起疑心的技倆。
原著中從沒出現的折床,在電影裡卻成為庫布里克用來幽角色一默的重要道具。
電影裡,在亨伯特戰戰兢兢正要一親伊人香澤的時候,酒店員工帶著折床出現了,亨伯特只好硬著頭皮讓員工入房擺床,二人躡手躡腳弄了差不多20分鐘,期間亨伯特還擔心會吵醒熟睡中洛麗塔,表情非常緊張。
最後,當他想爬上床跟洛麗塔一起睡時,她卻醒來了。
他只好悻悻然走向那張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要用的折床躺下,留下洛麗塔像公主一樣攤睡在雙人床上。
這一幕,顯示了亨伯特在二人關係中的弱勢與被動,以及暗示他最終不能得到少女的失敗結局。
這是不是也暗示了那句經典語錄——舔狗舔狗,一舔毀所有。
相反,原著中亨伯特除了成功睡在洛麗塔身邊外,她醒來還親吻和挑逗他,最終文字間更隱晦暗示男人違反女孩對這種親密遊戲的預期:
雖然她努力以頑童的玩意取悅我,但她還未預備好接受孩子的世界和我的世界之間某種差異。
在庫布里克的描繪里,亨伯特在這段關係裡顯然跟小說描寫的不同。
在戲中,中年男人處於權力的下方,只能等待少女首肯。
相反,16歲的洛麗塔卻一手主導這段關係,二人更進一步還是戛然而止,都由這位“女王”發落。
仔細想想,這樣的劇情出現在影像故事裡,勢必會引起市井民俗的軒然大波。
庫布里克以滿滿的黑色幽默,描繪亨伯特像傻瓜一樣、無可救藥地向美麗任性的少女求愛,少女卻與另一個男人合謀處心積慮把他騙倒,只為離開他用心經營的二人世界。
但如果從洛麗塔的角度來看,她是在逃離自己的綁架者。
以上種種,都顯示出庫布里克以一個全新的方式詮釋《洛麗塔》。
他把原著中主角自白中的尖酸戲謔轉化為笨拙,卻依舊營造出一種荒誕的幽默感。
他把中年男人對少女的痴迷,去除所有不道德的情感與情節,改編成一個諷刺平凡男人不自量力追求青春肉體的醒世警言。
結果,就得到一個跟原著完全不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