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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過去的一週,義大利的日增確診數出現了下降的趨勢;倫巴第大區首席衛生官朱利奧·加萊拉在23日說:“我們隱約看到了隧道盡頭的一縷微光。”

從出現“拐點”的3月22日開始,至3月29日結束,作者本來預計了一個從拐點出發,形勢不斷好轉的一週,但除了不斷波動的數字,現實中的情形依然殘酷:多地表示疫情數字疑被低估,一名米蘭的護士在確診新冠肺炎後自殺,友人的母親因為疫情未能及時接受手術在醫院去世……

疫情距離結束還很遠,但令人振奮的訊息也在不斷傳來:古巴和俄羅斯的醫療隊已經到達,確診的前部長依然在第一線指揮防疫工作,試紙檢測的陽性率正在下降,倫巴第大區的醫療資源擠兌也在緩解之中。

3月22日,大風。包納薩拉的報恩

對於深受疫情侵害的地區,“拐點”這個詞兒甜美如甘露。我的日記第一篇在一個看似“拐點”的日子開始:3月22日下午6點,義大利民事保護部長博雷利公佈今日資料,3957名新患,651位死者。仍然是非常沉重的數字,但兩項數字比起前一日,已有明顯下降。博雷利還說了些數字以外的細節:他的隊伍兩個月以來超負荷運轉,即使是新冠檢測呈陽性的同事,也在家裡堅持遠端工作。

更讓人鬆了一口氣的,是疫情最嚴重的貝爾加莫和佈雷西亞,患者和死者新增人數都有比較明顯的降幅。要知道倫巴第的醫療資源已經踩在懸崖邊上,任何積極的訊號都是希望。大區主席豐塔納表示:“我們在力所能及的範圍裡,採取了最嚴格的防控措施。我們的醫護人員,身體狀況也都到了極限。我們必須讓感染數字降下來。”

豐塔納說得不錯,義大利的封鎖措施力度,在3月22日繼續升級。當天晚間,總理孔特簽署行政令,所有非必需行業的生產活動一律停止,公共場所不得有多於兩人集會,且相互間需要保證安全距離。違反者可能被重罰高達5000歐元。

如何界定“必需行業”和“非必需行業”?實際上,這一行政令在前一天就已擬定完畢,並在前一天的3月21日,由總理孔特在公開講話中口頭宣佈。政令一出,孔特馬上接到潮水般的企業家來信。他們闡述自己所處的企業和行業,儘管沒有被列入白名單,卻對疫情期間國家的執行也有重要作用。義大利工業家聯合會(Confindustria),也通過主席博奇亞,向孔特釋出公開信,稱他們出於“責任感驅使”,請求總理放寬白名單範圍。這一協會在義大利經濟執行中的地位舉足輕重。

3月21日晚上,位於羅馬的總理府基吉宮徹夜無眠,一直到第二天的週日上午,才擬定了最終的“必需行業”名單。著名媒體人恩里科·門塔納對此提出質疑:“不能什麼都靠溝通。政府應該先作草案,再公佈決定,最後才是解釋緣由。只有到那時候,孔特才能繼續說他的漂亮話,企業主們才可以向政府發問。”

今天,來自古巴和俄羅斯的醫療隊也包機來到義大利,他們提供的眾多醫師、護士和物資,也將幫助倫巴第大區的方艙醫院。八方支援觸動著義大利民眾。“危難時刻見真交”,這樣的話,從前幾日中國救援隊抵達起,就已不斷在義大利社媒響起。

3月22日,超過50名古巴醫生組成的醫療隊抵達義大利米蘭 / 網路

比起民眾的真誠,外交部長、前副總理迪馬約的話就稍微讓人覺得不舒服:“這些(援助物資的)數字告訴我們,義大利並不孤單,而且,她在過往對(國家間)友情的培養、以及看待這個世界的方式,正在收到回報。”抗疫是全人類的任務,但在迪馬約的眼裡,似乎來自他國的援助,成了入殮師包納薩拉對教父的報恩。

整體數字給人帶來一絲希望,但今天傳來的一個訊息,卻讓我個人心頭一緊。好友的妹妹此前持續發燒十來天,昨天終於入院確診,成為科莫省今天新增的60個病例之一。患者本人是醫生,此前曾經到過貝爾加莫附近的一個工作室,或許也就是這次接觸,造成了最終的感染。對我來說,這是第一個認識的人成為實際病例。

這算是個壞訊息麼?患者平時獨居,但和年邁的父母與其他親人住得很近。職業素養告訴她,自己作為醫生,從疫情爆發之初就已經是高危人群,她的自我隔離,從那個時候已經開始——彼時,義大利的一切還一如平常。在出現症狀之前,她已經有兩三週的時間沒有見過任何家人,生病之後更是獨自在家中撐著。能夠住院,至少意味著得到治療的機會。

3月23日,晴。《離開的,留下的,永別》

數字連續兩天下降,倫巴第大區首席衛生官朱利奧·加萊拉表示:“我們隱約看到了隧道盡頭的一縷微光。”

光亮也照在我自己的心裡:一早,朋友告訴我他的妹妹已經成功退燒,醫院用一種名叫“賽能”(Plaquenil)的藥物進行治療,效果立竿見影。另一個朋友則因為公事,騎車路過了米蘭大教堂,往常熙熙攘攘的廣場現在空無一人,能夠讓人想起平日光景的,唯餘廣場中心的埃馬努埃萊二世國王雕像,以及仍然聚集在此的鴿群。

這讓我想到義大利現代主義畫家博喬尼的代表作三聯畫:《離開的,留下的,永別》。在米蘭大教堂廣場上,離開的是人群,留下的是鴿子。除此以外,每天的數字仍然在提醒我,每天有三位數的義大利人,因為此種病毒永別世間。3月23日的死者名單裡,包括上世紀的義大利女演員露西婭·波塞(Lucia Bosè),她曾經是晚年畢加索以及名導演費里尼和安東尼奧尼的繆斯。

離開的,留下的,永別(從上至下) / 網路

人群的離開是暫時而悄無聲息的。不過也有例外,有的“離開”就讓義大利人炸了鍋。此前,意甲不少球員已經中招。前幾天,幾名因為隊友檢測呈陽性、尚處於隔離期的外援球員,乘坐私家交通工具提前離開義大利,掀起輿論風暴。

指責聲鋪天蓋地:為什麼球員總能拿到檢測試紙?為什麼他們可以在隔離期提前離開?米蘭附近馬真塔醫院的主任醫師尼科拉·穆莫利,向《晚郵報》寫了一封出離憤怒的公開信:“我有一個同事,每天都在接觸病患,她現在生病了,我們撥打了很多次政府號碼,他們卻拒絕給她進行檢測。而那些球員、演員、網紅和VIP,他們什麼事兒都沒有,卻都得到了檢測機會。”醫生直接將這種行為定性:“歧視”。

義大利消費者協會Codacons全力支援穆莫利醫師,他們將一紙訴狀直接送到了米蘭法院,指向醫生在信上提及的“被優待群體”。在訴狀裡,他們表示:“在緊急情況面前,衛生部門需要平等對待所有公民。”

因新冠肺炎逝世的義大利演員露西婭·波塞(Lucia Bosè) / 網路

另一個引人關注的“離開”,是義大利“一號患者”、38歲的聯合利華公司員工馬蒂亞。二月份發病之後,馬蒂亞一度情況危篤,在科多尼奧的醫院ICU呆了足足18天。病情緩解之後,他被轉院到附近的帕維亞,並在今天正式出院。在一段視訊裡,馬蒂亞感謝了自己的主治醫師和團隊,號召義大利人待在家裡,並懇求人們保護他的隱私:“我和家人希望儘快迴歸正常,重新開始,忘掉這段噩夢般的記憶。”

的確,義大利人本身就喜歡吵架,而且失業率居高不下。一旦網暴起來,風頭未必輸給國內。當然,有的人調侃馬蒂亞的身份,實際上是在攻擊右翼政客薩爾維尼:“當你希望借疫情之機反移民,卻發現義大利的一號病患,是個波河平原的企業家。”——這樣的身份,代表著薩爾維尼主政的北方聯盟想象中的那個純粹、強健的北義大利。

回到數字上。財經媒體《24小時太陽報》認為:兩週以前政府採取的封鎖措施,其成效正在這兩天的數字上得到反映。倘若如此,那麼3月21日那些令人觸目驚心的數字確實應該是日增病例數的最高點了。希望疫情的進展真的如過隧道般單向,光亮就在前方,且越來越近。

3月24日,晴。義大利版 “國士無雙”

疫情讓朱塞佩·孔特,從民粹政府推出的弱勢總理,搖身一變成為義大利人的福斯情人。人們在網上調侃起疫情期間24小時線上的總理:三天前的講話在晚上11點,總理和我們說晚安;今天是下午6:40,和我們約開胃酒;明天是不是起個早,和總理一塊吃個早飯?

遺憾的是,這些特別的日子裡,孔特沒有太多的好訊息可以告訴大家。所以也有網友開起玩笑:“每天聽孔特的電視講話,緊張程度勝於被女友叫去談話。”今天的數字,新增患者和死者人數比昨天都有上升,讓人們心裡都沉了一點。倫巴第大區首席衛生官加萊拉,連忙和民眾解釋,避免不必要的悲觀主義:“不要對每日資料進行精確對比。有的統計資料遞交有延遲,不會被計入當日彙總資料。”

壞訊息還有兩個。倫巴第大區抗疫顧問貝爾托拉索在今天確診呈陽性,他是本世紀初的義大利民事保護部長,現在每天晚上6點開發表會、公佈當日資料的博雷利,就是他的後任。前不久,他剛剛接受倫巴第大區區長豐塔納的邀請,受命於危難之間,擔綱了這個特別顧問,並在任上慶祝了自己的70歲生日。

據豐塔納說,如果貝爾托拉索的身體情況允許,他還會繼續指揮搭建米蘭的方艙醫院。專案選址在米蘭的舊會展中心。在位於市郊羅鎮的新會展中心建成之前,這裡一直是米蘭傢俱展等世界一線展會的舉辦地,見證了這座城市一個時代的輝煌。現在,這座設施已經老化、正在逐漸被遺忘的會展中心,在這個城市最脆弱的當口,發揮了自己的餘熱。

另一個訊息有些讓人心碎。米蘭附近蒙扎醫院的一名護士,選擇了結束自己的生命。此前,這名護士在醫院的ICU工作,並且在兩週前的3月10日確診新冠。據國家護士協會說,儘管還不能確定自殺的原因,但死者生前“害怕感染給他人,心理負擔很大”。疫情期間,這已經不是這個國家出現的第一起醫務人員自殺事件。

蒙扎的這家醫院是米蘭北郊比較重要的醫療單位,也是義大利抗疫的主要基地之一。醫院距離我上班的地方很近,身邊的同事如果需要就醫,基本都會選擇這裡。這樣的熟悉感,讓我的心情更沉重。

義大利米蘭,醫務人員正在轉移一名新冠肺炎患者,目前已經有至少2600餘名義大利醫務人員感染新冠病毒/網路

和這樣酷烈的痛苦比起來,我在家進行的所謂“戰疫”無足輕重。家裡的冰箱越來越空,昨天晚上準備從超市網上下單,結果到了晚上十二點,超市網站直接崩潰。幸好有某A字頭電商巨鱷火線馳援,不然出門購物似乎不可避免。

全副武裝自然能阻擋大部分的感染源,不過風險依然存在。今天看到新聞,有個20歲小夥因為違規出門,在我家門口被警察抓個正著。這哥們已經是第三次因此被抓,這次的理由是“過生日,需要出門慶祝”。就在今天,孔特剛剛宣佈提高違規出行的罰款額,從最高206歐元,提高到400-3000歐元不等。我不知道誰將為他支付這幾筆昂貴的罰款,但出門不要碰見這種人,對我來說很重要。

3月25日,小雨。你永遠叫不醒裝睡的人

在前任部長貝爾托拉索染病之後,現任的博雷利也出現了發燒症狀。這位一直在每天下午六點,為整個義大利播報當日疫情資料的民事保護部長,沒能保護好自己的健康。

更讓人擔憂的訊息出現在羅馬西北角的梵蒂岡:教皇國的一個官員檢測呈陽性,他與83歲的教皇就住在同一個寓所。此前,有關教皇染病的謠言不絕於媒體,但危險從未如此刻般迫近。針對疫情形勢,教皇已經安排在週五進行一次“致全城與全球”(Urbi et Orbi)的特別公告。這種形式的特別公告,一般會在每年的復活節、聖誕節、以及特殊情形下進行。如果到時身體無虞,教皇會面對空蕩蕩的聖彼得廣場,將自己的信念傳遞給向全世界的信眾。

疫情面前,有的人傳遞愛,也有人傳播仇恨。北方聯盟領導人、義大利政壇強人薩爾維尼今天在社媒上異常活躍,他轉發了一個視訊,是2015年11月義大利Rai 3電視臺的一檔節目裡,報道中國有實驗室從老鼠和蝙蝠身上提取病毒,僅做科學研究用,但據該節目說,這樣的高風險實驗,已經讓不少科學家憂慮。

薩爾維尼在轉發這段視訊時,配上的文字是:“瘋狂!2015年,中國人就用老鼠和蝙蝠,製造了超級冠狀病毒!難以置信!”配上三個巨大的紅點。這樣誇張的表述,引來評論區他的眾多支持者,對中國極盡冷嘲熱諷:“可不能這麼說,人家可給我們捐了口罩。”

薩爾維尼轉發的轉發頁面 / 網路

早在一月下旬,疫情還基本僅侷限在國內,身邊就有不少人問我:“報紙上說這個病毒是從實驗室洩露的,是這樣的嗎?”聽得我一頭霧水。也就是在同期,國內流傳著病毒的美軍陰謀假說,與義大利的聲音在歐亞大陸的兩端遙相呼應。

那麼薩爾維尼轉發的這個視訊,真實性究竟幾何?當時報道的電視臺長親自站出來解釋:當時的那個節目,內容取自英國著名科學期刊《自然》。實際上,《自然》在幾天前就已經發文澄清,當初的假說並不成立,現在流傳的冠狀病毒,與當時他們報道的實驗並無關係。義大利病毒學權威布里奧尼,也援引同一篇《自然》的文章,斷然否定了這種陰謀論。他認為,這種“病毒實驗室假說”純粹是痴人說夢。“很遺憾的是,這種病毒是100%自然的。請不要再散佈假訊息了。”

謠言止於智者,不過對於部分薩爾維尼的支持者來說,這個要求顯然太高。就連總理孔特在今天的公開講話結尾,也被問到了這個問題。孔特的訊息,顯然比仍然糾結在四年前假新聞的薩爾維尼靈通,他表示:“我沒看過那個電視節目,不過我有資料證明,事實不是這樣的。”

不過也沒必要給薩爾維尼扣上“反華急先鋒”的帽子。畢竟,這位目前在野的民粹政客,在疫情爆發之後,他風頭完全被現任總理孔特蓋過,徹底失去了公眾的關注。薩爾維尼的政治任務就是懟天懟地唱反調,還是在今天,薩爾維尼又釋出了另一條視訊,這次把矛頭對準了德國和歐盟。

薩爾維尼在一場位於那不勒斯政治集會上 / 網路

前一陣孔特政府推出了250億的紓困計劃之後,疑歐派薩爾維尼馬上坐不住了。今天的視訊裡,薩爾維尼重複了七八次“No al MES”(向歐洲穩定機制說不),配文“注意!來自歐洲騙局的臭味”。這是典型的薩爾維尼式話術:先闡述其他人的言論內容,然後接上一句“我給你們翻譯一下”,配上自己的民粹主義解讀。在他的見解裡,歐洲穩定機制會讓義大利人的子子孫孫,成為還外債的奴隸。 “誰支援這個機制,誰就是義大利國家和人民的敵人。”煽動民族情緒之外,不忘噁心一下孔特。

有些諷刺的是,薩爾維尼還聲援同黨派的倫巴第大區主席豐塔納,質問孔特政府:給勞動者的補貼什麼時候發?疫情爆發之初,豐塔納因為科多尼奧-洛迪地區的防控不力,曾經被孔特批評。又要政府馬上發錢,又不願意接受歐洲穩定機制,這中間的矛盾,薩爾維尼和他的支持者不會去想。用四年多之前的舊聞指責中國,他們當然也不會去理會《自然》期刊的最新文章,以及布里奧尼教授的表態。

顯然,他們只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對我來說,這當然就是一個笑話。不過要注意的是,海外輿情並非像國內社媒上看到的那樣歌舞昇平,等到這波疫情結束,義大利和其他國家,會不會在民粹政客的推波助瀾下,掀起新一波的排華浪潮,現在下結論還太早。

3月26日,晴。貝爾加莫:《痛苦與榮耀》

一天新增病例達到6000+,義大利人苦苦追尋隧道盡頭的光亮,卻發現隧道突然拐了個彎。大災難面前,公眾心理已經變得相當脆弱。有朋友和我說,她不再每天關注孔特的抗疫報告,而改看起加勒比海上馬提尼克島的紀錄片,那裡風光旖旎,沒有太多救護車響和放不下的棺木。

不過資料的解讀方式也可以有很多種。今天的確診數字格外高,也是因為進行了更多的試紙檢測。在超過3.6萬次的檢測中,確診率是16.8%——半個月以來的最低。我覺得倫巴第大區衛生官加萊拉說得對,不要只盯著每日資料。

比較令人擔心的是,米蘭的資料在暴漲。今天一天,米蘭省多出八百多病例,確診總數趕上了佈雷西亞,直追疫情最嚴重的貝爾加莫。考慮到趨勢和米蘭的人口總量,超過貝爾加莫的數字只是時間問題。不過貝爾加莫市長喬吉奧·戈裡已經表態,認為本城的患者資料被低估了:市區內3月1日-24日的死者人數是446,往年同期的平均值是98,而新冠導致的死者人數在136。戈裡做起減法,認為實際上還有200多條被新冠帶走的生命,沒有被統計在資料中。

按比例算,戈裡所說的情況如果屬實,則意味著目前已經觸目驚心的義大利疫情資料,實際上仍然有很多遺漏。此前義大利專家和媒體普遍認同的觀點,是由於試紙和測試能力有限,感染人數被極大低估,尤其是在倫巴第。這也部分解釋了義大利疫情導致的極高死亡率(全國範圍內仍然高於10%)。如果被低估的不只是感染人數,還包括死者人數,那麼情況會嚴重得多。

考慮到貝爾加莫疫情之慘烈,戈裡的疑慮看似不無道理。儘管如此,他還是選擇把自己正在上學的兩個女兒從英國接回了貝爾加莫,原因自然是對英國首相約翰遜防疫政策的不信任。這樣的舉動也引起了意英兩國媒體的討論。這幾天,戈裡處在風口浪尖。此前,他還批評倫巴第大區的衛生系統。儘管他其實沒有指向任何具體的人或部門,這番言論還是被引為義大利各黨派之間的吵架素材。

戈裡屬於中左翼的民主黨。批評的聲浪中,首當其衝的是民粹領袖薩爾維尼——這毫不令人意外。薩爾維尼這樣說:“那些允許自己批評倫巴第醫療品質的人,應該感到恥辱”,符合他的一貫話術。不少北方聯盟黨成員,為他們的黨魁充當打手,對戈裡進行更具象的批評:“疫情開始時你在想啥?重新開放博物館,給公車票減價,來鼓勵人們出行、促進購物?”

拋開立場,這樣的批評,其實也有戳到戈裡和一票義大利政客的痛處。他們在疫情顯露出危險苗頭的時候缺乏預見性,當初在關閉公眾場所之後,甚至一度將其重新開放,直到病毒徹底露出凶猛的爪牙。這其實怪不上戈裡。政客決策被輿情裹挾、缺乏預見性,在義大利是個系統性問題,真正是“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

戈裡也有自己的疫情猜想:2月9日,來自疫情初期震中科多尼奧的球隊,和貝爾加莫附近的一支球隊踢了一場地區足球聯賽。貝爾加莫市長猜想,正是這樣的一場比賽,把病毒帶到了他的城市。此前幾天,義大利不少專家和民眾開始猜測,2月17日進行的歐冠亞特蘭大-巴倫西亞比賽,是義大利甚至歐洲疫情傳播的“零號比賽”,因為那場比賽在米蘭聚集了四萬五千名貝爾加莫人,極大地促進了病毒傳播,甚至可能順便把病毒帶到了對手所在的西班牙。戈裡提出的假設,則整整把“零號比賽”的時間提前了一週。

2月9日舉行的疑似“零號比賽” / 網路

有沒有可能是病毒在2月9日的比賽被帶到了貝爾加莫,之後在幾萬名觀眾的歐冠賽場上大肆傳播?我們不得而知,也沒法回推證明。本來,貝爾加莫當地的球隊亞特蘭大,歷史性殺入歐冠八強,這座城市本該狂歡慶祝。現在回看去,這樣一場讓貝爾加莫人瘋狂的比賽,卻給整座城市埋下了禍根。一切就像一幕皮蘭德婁的荒誕劇,這是真正的《痛苦與榮耀》。

3月27日,晴。 “主,不要將我們留在暴風雨”

英國倫敦的溫布利球場,在今晚披上義大利的綠白紅三色。如果沒有這場疫情,今晚在這片球場上,本來應該有一場英格蘭-義大利的足球友誼賽。在病毒面前,義大利人的“甜蜜生活”相當脆弱,平靜美好的日常,現在已變成塵封的記憶。

今早收到非常壞的訊息,朋友年邁的母親前幾天摔斷了腿,本來這兩天應該去醫院手術治療,但是疫情當前,所有的事情都變得無比複雜。即使是與病毒完全無關的手術,也必須要在試紙檢測確認陰性之後進行。就這樣拖了兩天,手術一直沒有做上。昨天晚上,本來心臟就有問題的老太太獨自一人死在了醫院的病床上,門外有士兵在把守。

我的朋友是個資深律師,有著優渥美滿的家庭,一家四口感情和睦,外加一大一小兩條狗。他們在米蘭郊外,有帶大陽臺和設計款傢俱的房子。萬分痛惜之餘,我試著想象他們的悲傷和不甘——辛苦工作了半輩子,有著大體成功的人生,卻眼看著自己的母親以這樣一種方式離開人世。我無論如何也無法想象,這樣狼狽悲苦的景象,居然會發生在他們家身上。

疫情讓所有這些看似堅實的經濟、社會、健康基礎,都變得無比脆弱。義大利本來是全球最好的養老地之一,但現在,義大利北部對於老人來說,宛如地獄。前幾天聽聞的另一件事兒,一個朋友的朋友住在貝爾加莫,家裡的老人有慢性病需要去醫院取藥,不幸感染上冠狀病毒,幾天後就去世了。“他當時不該去醫院的”,看似輕描淡寫的一句,背後是無比酷烈的現實。一個事後看來錯誤至極、當時卻近乎於不得已的選擇,付出的代價是生命。

兩名工作人員正在轉移一名逝者的棺材,這名逝者87歲,在裡維埃拉的一座酒店內去世 / 網路

倫巴第整個醫療系統陷入苦戰,不僅僅是ICU病床短缺、醫療工作者超負荷工作這麼簡單。所有人都是受害者。在現在的米蘭和倫巴第,你沒有生病和受傷的“容錯率”。看到義大利如此之高的死亡數字和比例,又眼見這樣慘痛的事件發生在身邊,我自己在心裡也畫了一個問號。我當然不懷疑醫療人員的汗水和努力,但整個醫療系統的運作、臨床治療的措施是否得當,只能在疫情過後再做評價。現在再回看薩爾維尼的那句“質疑倫巴第醫療的人,應該感到恥辱”,簡直令人作嘔。

我的朋友是虔誠的天主教信徒。我希望今晚的教宗祈禱,可以帶給她一些慰藉。晚上六點,83歲的教宗方濟各在儀式官的攙扶下走上聖彼得大教堂的石階,發表了“致全城與全球”的特別講話,並頒賜全大赦。“夜幕降臨”——教皇如此開始他的講演。“在廣場和街市上,黑暗越來越濃密,我們恐懼而迷茫。”

演講當時,豪雨從天而降,似乎是天空也在為人類的悲苦哭泣。“突如其來的暴雨讓我們猝不及防,我們所有人都在同一艘航船上,所有人都一樣脆弱、一樣迷茫。與此同時,所有人都一樣重要而必不可少,我們需要共同划槳、互相安慰。”

教宗方濟各正面向空無一人的聖彼得廣場演講 / 網路

為了今天的教宗祈禱,羅馬教廷請出兩件重要聖物。一件是羅馬聖母大殿的拜占庭聖母像,這幅聖像也被稱為“羅馬的守護女神”,是公元6世紀的大教宗額我略一世請到羅馬的。另一件聖物是羅馬聖瑪策祿堂的基督受難雕像。這一雕像在五百年前、1519年教堂的大火中奇蹟般倖存,又在三年後羅馬的大瘟疫中保衛了這座城市。方濟各教宗在祈禱詞完畢後,來到聖母像前面祈禱,又親吻了十字架上基督的腳。教堂裡奏起額我略教皇當年創制的格里高利聖詠曲,以及13世紀聖托馬斯·阿奎那為聖體瞻禮寫下的讚美詩。這一刻,教會聖師和歐洲文明一齊為人類護佑。

羅馬聖母大殿的拜占庭聖母像 / 網路

巨大的聖彼得廣場空空蕩蕩,廣場外的協和大道上,幾輛警車打出藍燈,少數信眾來到大道旁的庇護十二世廣場祈禱。大雨中的羅馬,夜幕即將落下,天空顯得格外湛藍,這場景美得像保羅·索倫蒂諾的電影,然而整個世界正在被混亂與悲怮籠罩。方濟各教皇向基督求助:“不要將我們留在暴風雨中。”這位83歲的老人在他信仰的主面前,顯得謙卑而無助,場面讓人幾欲落淚。祈禱儀式結束後,聖彼得大教堂響起鐘聲,悲涼而莊重。與此同時,有救護車從協和大道駛過,令人不安的鳴笛聲,也與祈禱儀式一道,被傳遞給了全世界。

3月28日,晴。記號筆戰役

貝爾加莫的衛生護理組織RSA,給倫巴第大區寫了一封公開信。這一組織可以類似理解為老人院,在上世紀90年代被引入義大利,本身不具備醫院性質,但會負責對行動不能完全自理的人,提供短期或長期的照看。

信上報告的情況讓人觸目驚心:在貝爾加莫省,有6400名左右的老人在這些地方接受照看,其中超過600人已經在過去的20天裡去世。組織因此向大區政府求援:“五千名護理人員中,已經有兩千人左右患病或被隔離。”人員如此緊缺,他們需要大量的試紙,來檢測病癒或隔離中的員工,如果確認呈陰性,即使是剛剛痊癒的員工,也會馬上重返戰場。

這是名副其實的戰場。總理孔特和經濟部長瓜爾蒂耶裡通過新決議:他們從支援市政基金中(Fondo di solidarietà comunale)中提出43億歐元,會在未來幾周內結合各市的人口和經濟狀況,分配撥給全義大利的市級單位。此外,他們另撥出4億歐元,作為購物補助,分給特殊時期裡手頭捉襟見肘的人。義大利這樣的人為數不少,相比之下,我當然是幸運的,可以在沒有太多經濟壓力的情況下采購必需物資,甚至還可以選擇採購的方式。

發錢之餘,孔特還得盯著歐盟和其他成員國:歐洲穩定機制的信貸額度協商,現在正是關鍵時節。義大利全國主流媒體正在掀動輿論:“非常時期,整個歐洲需要站在一起。”那意思,該幫的忙得幫。義大利需要這筆錢。畢竟,在野的民粹領袖薩爾維尼,再怎麼痛批歐洲穩定機制,也不能給他摯愛的祖國變出錢來。

米蘭市長朱塞佩·薩拉則另闢蹊徑,發明了個新概念——“記號筆戰役”(Battaglia del pennarello)。此前,為了減少超市人流量、縮短購買時長,義大利出臺規定,所有人在超市只能購買食物和必需品,其中不包括文具。薩拉發話說,文具關乎孩子們的成長,應該算是必需品,他替媽媽們發起這場戰役。此番言論一出,政府已經在考慮放寬“必需品”的概念範圍——和此前重新衡量“必需行業”如出一轍。

超市文具區,告示上寫著:“商品概不售賣,因為它們是非必需品” / 網路

我有不少同事朋友,家裡都有年紀比較小的孩子。學校由於疫情停課,孩子們每天呆在家裡。據我聽到的情況,同事家裡的小孩子們起初一度歡呼雀躍,讓我想到義大利畫家埃米利奧·隆戈尼的畫《被關在學校外面》。畫中大女孩面露憂慮,在19世紀末的義大利,她在讀完小學後,應該就要中斷學業、開始打工補貼家用;而小女孩天真不知愁滋味,單純為了遲到不用上學而竊喜。薩拉的話本身不無意義,也很管用,只是不知道被他忽視的“爸爸們”作何感想。

《被關到學校外面》 / 網路

3月29日,小雨。言語的重量

這是我呆在家裡的第四周。作為生活在米蘭、熟悉現代科技的年輕人,在整個三月份裡,我的日常購物需求,基本全部是通過網購解決的。一個月幾乎不出門,避免了出門購物可能遭遇的健康風險,也失去了呼吸新鮮空氣的機會。有義大利人開玩笑,說現在出門倒垃圾,都已經成了一種恩賜。

多數人經歷了三個星期到一個月左右的隔離期,這似乎意味著一個臨界點,隔離不再是輕鬆的休養生息,作為“桎梏”的實感在加強。然而抗疫路漫漫,等待他們的宅家歲月還有很多。現在,國歌戰曲和陽臺音樂會都已經消失不見——至少在我所在的居住區是這樣。然而救護車的聲音並沒有停,相反還更加密集了。

選擇持續記述一個星期,在最樂觀的假設裡,我這七篇日記,本來可以見證義大利從拐點出發,之後形勢不斷好轉、逐漸走出疫情陰霾的過程。然而現實不像預期版輕鬆。每天晚上六點的數字,仍然讓人倒吸一口涼氣——不是死亡人數上升,就是感染人數回漲。隔離的閉塞感是真實的,每天耳聞的慘象更是真實的。

所以從心理層面上,義大利人現在到了最難的時候。期待中的拐點落了空,原本持續到4月3日的封鎖令毫無懸念地被延長,人們有點看不到希望。不過數字總有滯後性,而且在感染人數和死亡人數以外,其他資料給出兩個積極訊號:試紙檢測的陽性率已經出現明顯下降,倫巴第大區在家隔離病患的比例逐漸增加——這意味著醫院的壓力正在逐漸減輕。

疫情結束後,我們生活的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這顯然已經變成一個環球命題,不少義大利人也在思考。可以肯定的是,整個北義大利的經濟會受到重創。貝爾加莫市長戈裡認為,要讓一切回到從前,可能需要十年時間。米蘭市長薩拉也承認,這次突如其來的疫情,對於近些年來蓬勃發展的米蘭市來說,無異於一記重擊——“站得越高,摔得越狠”。

在今天的視訊裡,薩拉還說:“我意識到了言語的重量。今天我收到不少爸爸們的意見,帶孩子也有他們的份兒。”這說得沒錯,但不知道薩拉事到現在,是否意識到在二月底他那一系列的“米蘭不停步”,究竟有著多大的重量。這當然不是薩拉一個人的問題。前衛生部長西爾奇亞今天表示:“我們面對風暴,卻發現自己毫無準備。我們平白浪費了幾個月,因為我們一直以為,這個東西就是中國自己的事兒。”(文/沈天浩 發自義大利米蘭 責編/朱凱)

最新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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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義大利疫情嚴重,值得同情,但這慘重的後果與義大利人喜歡自由浪漫有密切的關係。在疫情初期不聽從警告,又難以隔離,繼續聚會,以致疫情快速傳播,患者甚眾。在傳染性極強的疫情面前,要自由浪漫,就有生命的危險!唉,義大利人的自由浪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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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義大利人的浪漫自由把自己國家的人民。葬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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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門有用,口罩就不需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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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義大利最起碼疫情爆發後做事態度還是端正的,另外義大利政治制度氣候就那樣,成為一帶一路歐洲重要節點後,中意之間經貿文化聯絡更緊密,對華逆耳的聲音少多了,不像有些西方國家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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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救我們脫離凶惡!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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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說 風雨中這點痛算什麼 擦乾淚 不要問 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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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得真好,以點帶面管中窺豹,讓我們了解了義大利戰役中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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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皇這次不靈了上天不相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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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叫西方國家知道感恩/有點不現實/口是心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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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老夥計要是沒了,誰來當教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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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說 風雨中這點痛算什麼 擦乾淚 不要問 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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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求上帝不如求中國,以中國現今的實力,派三個省就能救回義大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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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基督教的上帝哪裡去了

  • 3本作者大大最好的一本小說,劇情讓人拍手叫好,連看三遍也不膩
  • 不怪埃航、不怪美國趕?200多留學生系道德綁架大使館,飛機早就派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