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劇演關羽“大意失荊州”,有呂蒙設計,白衣渡江的場面。連劇組中都有人拍完後一直在疑惑,那麼一彪人馬,都穿著整整齊齊的白色衣衫,好嘛,這不整個是一支白盔白甲的軍隊嗎?荊州守衛者再傻,能這麼放心地讓他們過江嗎?
這的確是電視劇無數令人遺憾的錯誤之一。其實《三國志·呂蒙傳》裡說得很清楚:“蒙至尋陽,盡伏其精兵(舟+冓)艣中,使白衣搖櫓,作商賈人服,晝夜兼行,至關羽所置江邊屯候,盡收縛之,是故羽不聞知。”《三國演義》“演義”這段故事,說得就有點含混了:“選會水者扮作商人,皆穿白衣,在船上搖櫓,即將精兵伏於(舟+冓)艣中。”(毛宗崗批本)《三國志》裡說的“白(讀如bó)衣”是指平民百姓,所以特別有“作商賈人服”的解釋,傳統戲曲裡是搞清楚了的。中央臺的電視劇雖說不愁經費,但總不值得白花置裝費,專門去犯錯誤吧?這是當今“搞文化而不懂文化”的又一例證。
“白衣渡江”是三國爭雄無數謀略奇計中的一個。《三國》多奇謀,諺語說:“老不看三國,少不看水滸。”我想是因為老年人閱歷本多,再弄上一肚皮謀略,操心不利於養靜。而青少年血氣方剛,學梁山好漢拔刀相助、使勇狠鬥那一套,容易惹事。這當然是舊時世故之言,今天的人們未必會同意。
書攤上的“謀略熱”已經火了好一陣了,聽說看《三國》電視劇,又掀起了一輪新潮。商場本是戰場,雖然時與勢移,不可能在市場競爭中也簡單模仿“白衣渡江”,但是“兵不厭詐”的原則,總還是通於古今中外的。外國人看《三國》,也有這方面的關心。澳大利亞搞《三國》的女學者馬蘭安就說過,外商希望從《三國》裡瞭解中國人的思維和行為方式,好到中國來賺錢,可見易地而皆同。前幾年一位瑞士漢學家把中國的《三十六計》中的十八計翻譯成外文,在西方世界引起相當反響,認為從中可以知道東亞在世界商戰中致勝的奧秘,證明有類似想法的老外,決非孤例。
中國謀略文化確實源遠流長,非常豐富,老莊孔孟都談到過。而且也泛化了,實際上中國人在在娛樂方面的發明,如圍棋、撲克、麻將也都是這方面的思維訓練。至於經商方面最早的故事,恐怕要算范蠡用韜晦計和美人計幫助越王勾踐臥薪嚐膽,興兵滅吳,功成身退,泛舟五湖,又以謀略成為鉅富陶朱公。至今無錫的蠡湖,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
現在猛然間講起市場經濟,大家都開始重視用謀略搞經營管理,這當然不是壞事。但是也有一種誤解,以為知識分子下海,以高智慧高計謀經商,就可以稱為“儒商”了。前一陣有一部電視劇叫《儒商》,敘述的就是這樣一個故事。還有新聞界以此許人的報道。其實“儒商”是指以商為業,懷“儒”(經世濟民)之心的有識之士。比如清末狀元張騫,他憤於國事日非,痛於外侮日甚,而懲於當時士大夫侈談無根,束手無策,遂提倡“實業救國”“工業救國”,並身體力行,開始募資在家鄉南通建立新式紡織企業,從而掀開近現代民族資本新篇章的。他自奉甚儉,從不以聚斂私財為目的,這種風習曾影響過一代民族資本家。往早了說,則孔夫子的入室弟子子貢就是富商,他發了財又來執禮問道,說不定當年夫子周遊列國就是他贊助的。
又有論者以漢代有”士農工商”的”四民說”為等級劃分觀念,論證中國儒家一向輕視商業,恐怕也有誤解。至少明代新理學的代表人物已經明確提出了“新四民說”,講過“異業同道”的道理。實際上中國的謀略文化從來不是單純提倡用計用謀,更不是用高智商,高技能,高“謀略”去坑蒙拐騙賺黑心錢。這是後話,按下不表。
也許有人不信,日本自“明治維新”走向近代資本主義,最初的思想武器是朱熹的“尊王”學和王陽明的學說。鼓吹富國之說的代表人物澀澤榮一,則大力主張以“《論語》加算盤”作為興建企業的起點。據說日本人認為松下幸之助無愧“儒商”,他創辦的高層經理人員研修學院裡指定的兩部教材,就是《論語》和《三國志》。
記得前幾年“謀略熱”初起時,書攤競相賣過一本“奇書”《厚黑學》,大概說《三國》人物裡劉備臉厚,曹操心黑,故能成大事。如果對劉、曹兼收幷蓄,做到既厚且黑,則“事業”當更上層樓矣。一些人讀後深以為然,似乎還有好事者作續。其實這部書是李宗吾在抗戰期間痛恨於政府腐敗,和官員無恥而作的激憤之語,正話反說,罵起來尤其酣暢淋漓。也因之很快就被國民政府列為“禁書”,留下“奇書”之名。他本人雖然自稱“厚黑教主”,賞識“以罵成名”(這一點卻頗類“擊鼓罵曹”的禰衡),實則仁厚君子。參看南懷瑾一篇回憶文章《李宗吾與〈厚黑學〉》。
當然,秋風蕭瑟,換了人間,今天退下來的老同志希望發揮餘熱,多為社會作貢獻,是誰都可以理解的。他們身當的時代變遷大,起伏多,既經歷練,已不必從《三國》裡面討教智慧謀略了,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