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講活動進行到一半,班主任突然在群裡點到自己的名字,胡司禕感覺心快跳到嗓子眼了,他很興奮,第一次參加演講竟然就被抽中。他快步走上臺,來不及整理思緒,一心想著要為同性戀群體發聲。
“我想借這個話題改變大家的認知,我只能代表我自己出一份力量,改變大家對同性戀的歧視。我敢在大家面前公開這件事情,就說明我之前已經做好了足夠的準備,我也面臨著一些前所未有的問題。”
2019年12月18日下午,北京市經貿高階技術學校大禮堂正舉辦第三屆真人圖書館活動。那一天,活動現場來了七八百名師生,校領導也全都到場了。
作為高二年級幼兒教育專業學生,胡司禕正想借此機會,反對社會上一些對同性戀的歧視現象。演講前,他只是打了腹稿,一上臺緊張得忘詞,只能即興發揮,講了兩三分鐘。他看見臺下的同學都在鼓掌叫好,坐在第一排的校領導們卻面露難色。
演講結束後,胡司禕被班主任叫到辦公室。班主任直接問了他兩個問題,“為什麼要演講這個主題?你是不是同性戀?”胡司禕沒有多想,點頭承認了。兩天之後,胡司禕被學校勸退,當時他未滿18歲。
胡司禕很想上學,一度患上了抑鬱症。他和家人也曾聯絡過其他學校,但對方都拒絕了他的轉學申請,胡司禕至今失學在家。
胡司禕微博截圖
母親:“我不同意”
胡司禕面板很白,五官秀氣,因為性格柔弱,一直有同學嘲諷他是“娘娘腔”。在學校,他不喜歡男生之間打打鬧鬧,好朋友全是女生。有男生看不慣他,會有女孩為他出頭。到了初中,胡司禕愈發感覺到被同學孤立,連女生也不怎麼和他玩了。
他不願和老師說這些事,因為擔心同學們會變本加厲地對他。初中三年,他幾乎沒有朋友,學習也受到影響,入學時他是年級第九,之後成績一路下滑。
中考後,胡司禕只能去技校讀書。他先在一所技校學習計算機網路技術,專業是父母選的,但胡司禕不想每天對著電腦螢幕,便退學了。轉學後,父母再次替他做出選擇,填了幼兒教育,他們覺得男幼教更吃香,工作也輕鬆,適合兒子的性格。
2018年9月,胡司禕入讀北京市經貿高階技術學校,他很喜歡當老師,內心也敬重這一職業。班裡二十八九個學生,只有兩個男生,幼教專業女生向來居多。
上技校後,胡司禕嘗試和女孩子交往,但這段感情很快結束了。他覺得對方只是好朋友,是單純的好感。“我對女生沒有非分之想,只有對男生,才有看見眼都直了的那種感覺。”他逐漸確認,“我應該是同性戀”。青春期發育時,胡司禕曾對同性戀話題產生興趣,但他並不明確自己的性取向。
“正常人出櫃,不都先跟自己好朋友說,再跟媽媽說嗎?”有一次,胡司禕鼓足勇氣,給母親張雯打電話,“我可能不喜歡女生。”母親當時問了他一句,“那就是同性戀?”胡司禕回答,“是。”
一回到家,胡司禕見母親面色凝重,張雯不接受兒子的身份,她明確表示,“我不同意。” 她內心一直覺得,兒子雖然長大了,但還像小孩子一樣天真。“有時候‘媽媽媽媽’叫著,撒撒嬌,他幼稚。”張雯覺得,“等到他歲數大了,說不定就轉變了,慢慢穩定了,再成家立業也不晚”。
有時候,母子閒聊中,張雯偶爾會提到“抱孫子”這類的話題。胡司禕是獨生子,他知道母親話裡有話。“她以為這樣,能把我改過來,其實我都懂。只不過,她那種信念對我來說沒有任何作用。”胡司禕說,“世界上只有一種性取向,叫心之所向。”
胡司禕最好的朋友是個女生,是雙性戀,他在社交軟體上寫的第一句話就是“禁雙”(男雙性戀),“因為有人把我傷害過。” 胡司禕說,以後能不結婚就不結,如果實在必須要結婚,他希望找個“拉拉”(女同性戀),“她不會喜歡上我,我也不會喜歡上她,就跟朋友一樣,是目前最體面的一種做法。”
這種想法,胡司禕一直沒有告訴父親,“他很傳統,肯定無法接受。”他想著,等自己有能力賺錢後,再向父親公開自己的身份。
胡司禕微博圖片
為性少數群體發聲
胡司禕從未想過在學校公開身份,“演講的時候,也沒有表達過自己是同性戀。”他仔細回想道。
2019年12月,北京市經貿高階技術學校舉辦第三屆真人圖書館活動。早在一個月前,胡司禕就開始思考演講的主題。他想到自己從小患有哮喘,但報名參加過一次運動會跑步。“這個話題太俗套,為了正能量而正能量,沒有意義。”
他上網查閱發現,真人圖書館最早是由丹麥哥本哈根5位年輕人創立的“停止暴力組織”,後來發展為一種閱讀理念,希望透過交流讓大家獲取知識,消除不同群體之間的歧視。
胡司禕靈機一動,很快聯想到同性戀反歧視的話題。他想要抓住這次演講機會說點什麼。“消除群體歧視,沒有比我的演講更能表達出主題了。”
很快,他把這個想法告訴好朋友,朋友聽完覺得很有意義,非常支援他,但老師完全不知情。按照要求,演講活動將透過抽籤,從每班抽取兩個學生上臺演講。“大家不是自願報名,現場抽籤,抽到誰是誰。” 胡司禕認為,他上臺演講是幸運的。
“我的演講主題是反歧視,而不是宣揚同性戀,這是兩碼事。” 胡司禕反覆強調說,上臺演講也就兩三分鐘,“我並沒有說完。”他原本還想澄清一下,不能把同性戀與艾滋病混為一談的。
這段演講贏得了學生們的歡呼與鼓掌,臺下也有反對的聲音,胡司禕後來回看現場影片,發現還有人喝倒彩,喊他下去。
“當時聽到大家的掌聲,心裡還挺美的。” 胡司禕說,他其實也有預感,這種演講會有不友好的聲音。“反對的那些人,我都不知道他們是誰。一個系一個樓,我都見不著。”但演講還未結束,胡司禕就被班主任叫到辦公室,直接問了他兩個問題,就讓他回去了。
胡司禕說,他在演講中公開支援了這一群體,但並沒有表達過“我是同性戀”。因為班主任單獨找他,他才在老師面前出櫃。“我是出於相信她(不會外傳),才跟她說的。”
2015年2月14日,山西太原,同性戀志願者手舉公益海報在街頭倡導同性戀關愛活動。 (中新社 圖)
被學校勸退
演講過後一天,胡司禕收到母親張雯發來的資訊,說老師請她去一趟學校。張雯問他,“是不是又惹事了?”胡司禕覺得莫名其妙,他一直正常上課,壓根也沒發覺任何異樣。
這天下午,張雯趕到學校,去了系主任的辦公室。胡司禕在門口忐忑不安地等待著。大約20分鐘後,胡司禕被叫進辦公室,只見屋裡站著一男一女兩位系主任,以及他的班主任。幾位老師臉色嚴肅,母親一臉責備地看著他。
胡司禕事後得知,那天有學生家長也在真人圖書館的活動現場,一些家長聽完他的演講意見很大。
“老師說不要他了,說學校沒有這種例子,主要是他的演講和同性戀有關,沒有別的理由。” 張雯回憶說,如果胡司禕自願退學,老師可以幫忙聯絡學校並轉校,如果不簽字,會被學校開除,這些都會記在檔案上。
張雯聽後,撲通一聲跪下,她一邊哭一邊拉著老師的手求情。“你要開除,我們就真的沒地兒去了,我們誰也不認識,就一個農村的,也沒文化。”胡司禕心疼母親,他使勁拽張雯,怎麼都拽不起來。他並不認為自己做錯了,又不得不跟著母親一起向老師道歉。那天校方的態度十分堅決,絲毫沒有迴旋的餘地。
“我覺得不至於,即使我可能衝動了,我公開演講了,但是你開除我,你這個想法就不對。” 胡司禕當場提出反對,也沒有簽字。那天回家,他開始高燒不斷,嘴角因為上火裂開了口子。
次日,他和母親便給12345市民熱線打電話反映情況,又四處託人找老師求情。張雯也找過校長,但系主任說,“校長很忙,沒空。”
2020年1月2日,學校在接到市民熱線的通知後,讓胡司禕再次回學校。這一天,會面安排在二樓會議室,他見到了班主任、系主任,以及學生處和招生辦的老師們。胡司禕內心仍然抱有一絲希望,哪怕讓他轉系也行。
然而校方再次提出,胡司禕的演講帶來了不良影響,擔心其他學生模仿,催促他儘快簽署退學申請。他和幾位老師談了一個多小時,依然沒有轉機。
直到去年1月中旬,張雯擔心這樣拖下去,兒子最後被學校開除,性質就不一樣了。實在沒轍的她,終於去學校簽訂了退學申請,並帶走了兒子的剩餘物品。胡司禕和學校之後再也沒有聯絡。失學的那一天,他還差兩個月滿18歲。
得了抑鬱症
手指向上一滑,影片軟體蹦出來一條新的影片。嘻嘻哈哈後,繼續上滑,新的影片又來了。這個動作,胡司禕能保持幾個小時不變。離開學校後,他整天無所事事,刷抖音、打《王者榮耀》幾乎成了生活的全部。
他每天都熬到後半夜,而白天是用來睡覺的。等父母下班回家,他才起床跟著吃一頓飯。“每天著急上火,不願意吃飯,也不想睡覺,除了玩手機就是玩手機,我都不知道自己幹啥,心裡就是空空的,連未來的方向都沒有。”
很長一段時間,胡司禕不敢踏出家門,怕別人認出他就是那個因為演講而被勸退的學生。“一傳十,十傳百,都認識我了,我就完蛋了。”他說。
張雯看著別人家的孩子都在上學,自己的兒子每天在家裡待著,又生氣又心疼。她也不懂年輕人的世界,怎麼還有心思玩遊戲。胡司禕打遊戲網路卡,一發火就摔手機,螢幕已經碎了好幾個。母子倆聊天,說話聲音大一點,兒子就開始頂嘴,張雯心裡也憋屈。
“我是雙相情感障礙,白天狂躁,晚上抑鬱。有時候我媽做一件小事,讓我不滿,我可能大發雷霆。”胡司禕說,他的情緒一直不穩定,低落、煩躁,有時候,他甚至會冒出自殺的念頭。
胡司禕在微博公佈了自己的診斷情況
胡司禕的父親是一位普通工人,母親給別人當私人會計。之前,家裡的一位親戚借貸,父母做了擔保人,現在親戚欠了債,父母要替人還債。父親偶爾抱怨,每天睜開眼,就面臨還債的壓力,他一不高興,就衝兒子發火。
去年9月,胡司禕在首都醫科大學復興醫院精神科確診,存在嚴重的抑鬱症狀。“我見了心理醫生就好多了。”他拒絕服藥,對於農村家庭而言,這是一筆不小的開支。父母並不認為抑鬱症是一種病,“在他們的認知裡,抑鬱症和鬧脾氣是劃等號的。”胡司禕說,“我其實也不想吃藥,我怕苦。”
被勸退後,胡司禕跟同學還有聯絡。一位同學告訴他,班長專門建了個群,讓同學們不要管這個事。但也有同學站出來幫他說話。“他們沒有故意不跟我玩,還是跟朋友一樣。” 胡司禕還聽說,現在,男男一塊走,女女一塊走,都會被叫到辦公室,問是不是處物件。
“我還想上學”
胡司禕很想去上學,他一直寄希望於轉校。2020年暑假,眼看著新學年就要開始了,他和父母聯絡了三家技校,但對方都以不收轉學生為由,拒絕了他們。
“我感覺那時候是最絕望的。” 胡司禕說,之前老師說幫忙找學校,一年後,他給系主任打電話,對方卻表示沒有辦法,並退還了他半年的學費和住宿費。“那時候我就想,活著沒意義了,不知道該幹嗎。”
張雯給兒子報名了成人自考本科,她鼓勵胡司禕,“上學不能停,怎麼也得拿一個文憑,出來好好找工作。”還有不到兩個月就要考試了,但胡司禕無法進入學習的狀態。“根本沒有心情,你給誰學啊,有學校要你嗎?”
胡司禕的遭遇很快引起網友關注,但學校並未主動聯絡他。大眾網曾幫他再一次撥打12345市民熱線,並得到學校的正式回覆。
“經與學校聘請的法律顧問諮詢,在學校大型集會中發表個人意見觀點,學校認為其言行有鼓動大家(做)同性戀的跡象。該生身為幼教專業學生,畢業後將進入幼兒園就業,會對幼兒的身心健康發育造成一定影響。該生在學校集會過程中發表同性戀言論,在目前我國社會背景下,致使很多同學及家長對其產生非議。鑑於胡司禕同學的言論也影響到學生本人,且在校園產生了一定的影響,秉著以學生為本的教育理念,更為了保障胡司禕同學的身心健康,經系部學生處及校領導多次商討研究決定,鑑於上述理由,給予1802班胡司禕作勸退、轉學處理。”
他願意讓更多人關注這件事,不只是為了自己,而是為性少數群體發聲。“他們只是不敢發聲,但是我並不感覺孤立無援,只感覺在我的人生道路上沒有人幫我。我覺得不光我一個人,多多少少肯定有我沒看見的事實正在發生。”(文中採訪物件張雯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