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瑛/口述

壹拾柒/撰文

我叫顧瑛（@陽光顧瑛），今年49歲，從事戒毒輔導工作已經11年，自己也曾是一名吸毒人員。

我的人生原本很順，15歲便入選中華時裝公司時裝表演隊，是上海最早一批業餘模特，商演收入每月過萬。然而風光沒幾年，我在男朋友的誘導下吸毒成癮，不僅丟了工作，賣光了珠寶首飾和房產，還多次犯傻想結束生命......

2002年9月戒毒成功後，我的生活依然沒和“毒品”兩個字斷開，但這一次，我是以親身經驗幫人戒毒。我先是在禁毒中心做志願者，2017年又考取了二級心理諮詢師，成為一家戒毒機構的心理輔導老師。到目前為止，我已經幫助至少5000名吸毒人員預防復吸，讓他們不再重蹈我的覆轍。

因為毒品，我前半生的經歷用跌宕起伏、歷經生死來形容完全不為過。之所以會有這些經歷，也許和我年輕時太過順風順水有一定的關係。

我1972年4月出生於上海嘉定的一個雙職工家庭，剛出生，醫生就說我是個美人胚子。其實我家條件並不算好，但父母把錢看得不重，更在乎我和姐姐的身體發育，他們在這方面花了很多功夫，買各種補充營養品給我和姐姐吃，所以我倆的身體底子從小就比較好。

爸媽年輕時的照片，他們婚後關係不太好，在我吸毒後惡化更嚴重。

從小學到初中，我成績算不上很好，只能在中上游徘徊。因為讀書讀得早，我15歲就考上了上海幼兒師範專科學校。但聽表姐說當幼兒園老師很辛苦，每個月只能領50塊錢工資，我就沒有去報到，最後被退檔到一所技校學習車工技術專業。

從小沒缺過營養的我，15歲時身高已經173釐米，臉上有點嬰兒肥，出落得亭亭玉立。讀技校期間，中華時裝公司時裝表演隊來招募模特，我原本是陪朋友去報名，結果負責報名的老師拉住我說：“你的身體條件非常好，為什麼不報名參加？”

我從來沒接觸過模特行業，更不會所謂的走臺步和舞臺表演，就回答說我不會。老師叫我不要擔心，說只需要測量身高、體重，穿著緊身衣聽著音樂隨便走幾步就行了，於是我在忐忑中報了名。

模特選拔需要經過三個關卡，當時報名的有2800人，第一關篩選出800人，第二關篩選出100人，培訓三個月，再經過第三關篩選出8個人。我因為身體條件好，參加第一關的時候就直接連第二關也免試透過，可以直接參加培訓。

這是我入選之後拍攝的形象照。

我每天踩著高跟鞋練形體，為了身材苗條還要控制飲食。每次高強度的培訓都讓我覺得韌帶快被撕裂，連爬樓梯都爬不動，下樓只能用青蛙跳的方式。當時給我們做培訓的是姚佩芳老師，她是中國第一代模特。經過她的培訓，我成功透過第三關，成為了時裝隊年齡最小的一名模特。

公司安排我接商演的第一個月，我拿到了3800元工資，那時候我爸媽兩人的工資加起來也才500多。所以我有時翹課也要去參加商演，去的次數越來越多，收入也水漲船高，後來一個月的收入已經過萬。每次拿到錢，我自己只留一千，剩下的全部交給媽媽。家裡生活條件越來越好，爸爸也不再和媽媽吵架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我的定妝照，那個年代的掛曆上經常有類似風格的照片。

但之後的兩年，行業裡的一些潛規則讓我越來越難接受。幾乎每次商演後，公司都會安排模特去應酬，陪老闆吃飯喝酒。當時我性格比較內向，很不適應這樣的場合，不喜歡燈紅酒綠的環境，也不善於阿諛奉承，於是1990年初，我毅然決然地退出了模特表演隊。

離隊後，我因為形象氣質好，順利應聘上一家外貿公司的業務主管，公司老闆覺得我很聰明，想培養我。我每月在廣州、深圳、寧波這些地方奔波，利用小聰明和人際關係銷售產品，工資加上回扣，每月收入並不亞於時裝模特。工作半年後，我參與了一個地產投資專案的談判，事成之後我們團隊獲得高額回扣，光我一個人就拿到了33萬元，在那個年代無疑是一筆鉅款。

我立馬花25萬全款在上海靜安區臨汾路附近買了一套大約100平米的房子，還給了爸爸10萬元讓他找人裝修。那時我也才18歲，已經做到了許多人難以做到的事，每天意氣風發、光鮮亮麗，大家都覺得我前途無量。但我怎麼也不會想到，沒多久厄運就降臨到了我身上。

當年買房子的地方如今房價都在五六萬一平米，比我買的時候翻了20多倍。

在我正輝煌的時候，我認識了老闆的一個美國華僑朋友，那人是做海運生意的，據說身家過億，妻子患癌去世後獨自帶著一兒一女。他長得高大帥氣，保養得很好，完全看不出已經是36歲的人。剛認識三天，就送給我價值萬元的黃金作見面禮，又在一個月內連送了我6枚鑽戒和20瓶名貴香水，還有各種珠寶首飾和一張一百萬元的支票。

在這樣有魅力的男人面前，我很快墜入愛河，沒多久就帶著他去我家提親，卻被我爸媽趕了出來。爸媽接受不了我嫁給一個只比他們小6歲的男人，覺得丟人，於是這段戀情不了了之。1991年，因為公司需要裝修辦事處，我結識了新的男朋友——一家裝修公司的小老闆。他比我大幾歲，人很幽默，對我關懷備至。我以為找到了真愛，每天和他有說不完的話，感情迅速升溫。

有一天，我發現男友在家裡吸食一種白色粉末，問他這是什麼東西，他說是進口香菸，我天真地相信了。當天晚上，他叫我試一試，說有助於睡眠。後來我才知道，他是故意誘導我吸毒的，主要目的是為了留我在他身邊。

由於那時工作比較忙，壓力大，常常失眠，我就抱著試試看的想法吸了兩小口。瞬間我感覺整個房子像搖籃一樣晃悠，讓我天旋地轉，走路飄飄然，就像踩在棉花上。慢慢地，我迷上了這種飄飄欲仙的感覺，吸食量越來越大，花費從最初的一天幾十元到一天兩千元。

這是我請禁毒警察拍的海洛因照片，我當時吸的就是這種高純度海洛因。

那時海洛因的純度高達90%，離開毒品不到幾個小時，我就會坐立不安，眼淚鼻涕一大把，渾身怕冷、痠痛，每天都病懨懨的，只能躺在床上。一開始我以為是生病了，完全沒有意識到是犯了毒癮，只能辭掉工作好好養身體。

但辭職並沒有讓我的身體好轉，相反，因為不上班後天天在家，我和男友開始沒日沒夜地吸毒，過著不見陽光、近乎與世隔絕的生活。我比當模特時瘦了近10斤，而且吸毒之後，月經再也沒有來過。因為很少回家，家人也不清楚我已經墮落至此。直到1993年在老家聚會時，我偷偷在房間裡吸白粉，才被家人發現。

我和姐姐的女兒，那時我22歲，已經吸毒3年。

我當時還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被發現了也覺得沒什麼。但家人都很震驚，緊急召開家庭會議，決定把我關在家裡，由做護士的表姐給我掛營養水，家人們輪流看護，監督我戒毒。我想著這不就和戒菸一樣麼，沒什麼難的呀，讓戒就戒吧。

但戒毒哪有那麼容易。不過6小時我就忍不了了，渾身發冷，哈欠眼淚不斷，感覺像是掉進了冰窖，噴嚏打個不停，大熱天的蓋三床被子都還覺得冷。10個小時後，我的骨頭像是在被成千上萬的螞蟻啃食，手指不能碰面板，一碰就覺得鑽心刺骨般地疼痛。

我立刻打電話給男友，讓他給我準備好毒品，然後像個瘋子一樣衝破家人們的阻攔，穿著睡衣就奔向了男友家。清醒之後，我終於意識到：這輩子完了，我已經離不開白粉了。

為了買毒品，我和男友花光了所有積蓄，變賣了所有值錢的東西，以前美國華僑送我的東西也全都變賣，我還以14萬元的低價賤賣了我在1990年購置的房產，放到現在的話至少值600萬。我粗略估算了一下，我和男友那些年吸毒花的錢，也至少有個400萬了。

25歲時，我因為吸毒變瘦，面部鸛骨明顯，下巴也變尖了。

雖然吸毒後我已不再光鮮亮麗，但對未來還是懷有希望。這期間我陸陸續續自願戒毒過幾次，但都以失敗告終。我一直信奉從一而終，不管再難，從沒想過要離開男友，直到1997年，男友變賣了我唯一值錢的貂皮大衣，只為了換回5克毒品。

那件衣服是我在最風光、最有錢的時候買的，花了近4萬元，對我來說有著深刻的意義和美好的回憶，相當於我最後的尊嚴。

他賣什麼我都不心疼，唯獨賣貂皮大衣我不能接受。我氣瘋了，和他吵了起來，罵他，他被我激怒後打了我一巴掌。在一起七年，我們從未爭吵過，更別說動手。這一刻，我對男友徹底絕望了，決定離開他。我要回家，我要戒毒，我要擺脫這一切。

這是後來重新買的貂皮大衣，8000多塊錢，和之前的完全不是一個檔次。

因為走得匆忙，我離開時只帶了一套換洗衣服，到家後就主動讓媽媽送我去自願戒毒所。我記得特別清楚，第一次去的是嘉興戒毒所，預計治療15天，收費五六千元，主要靠美沙酮療法，以小“毒”戒大毒。

美沙酮是一種麻醉性鎮痛藥，戒毒所會每天盯著吸毒人員喝。在美沙酮的替代下，便可以緩解毒癮。那個年代，只要尿檢轉為陰性，就可以放吸毒人員回家。大概十天後，我尿檢轉陰，被爸媽接回了家。但第二天一早，我又忍不住復吸了。

我後來算了下，自吸毒以來，我一共戒毒33次，其中單是自願去戒毒所就有17次。為了幫我戒毒，家裡負債50萬元。可我總是控制不了毒癮，生理上的痛苦我可以克服，但心癮難戒啊！什麼是心癮呢？就是一點也不能想到毒品，哪怕是毒品相關的人、物或者場景，一想到就會讓我心癢難耐。

我不僅為了毒品喪失尊嚴，還學會了說謊，甚至開始憎恨家人。因為我吸毒，姐姐曾跟爸媽說過讓我死在外面的話。後來，我真的想自我了斷了。第一次是砸破玻璃割腕，第二次吞了大量安眠藥，但兩次都搶救了回來。

我手腕上還隱約能看見割腕留下的傷痕，已經不太明顯。

第三次我化了美美的妝，採取了更加直接的自殺方式——靜脈注射一克的高純度毒品，普通人只要注射0.2克幾乎都會喪命，但不知道為什麼，我昏迷三天三夜後，又在極度痛苦中被毒癮喚醒，蜷縮在床上。我心想，既然老天不收我，那就好好活著吧。

2000年3月底，媽媽提前給我過生日，宴請了一些親戚朋友，想用良好的家庭氛圍鼓舞我戒毒。但我卻編了個謊說我去洗頭，避開她又去吸食毒品。這一次，媽媽對我自願戒毒徹底喪失了信心，立馬打110把我送去了強戒所。

我在強戒所門口的留影，這是拯救我的地方。

在強戒所裡，我雖然沒有吸毒，但心癮還在。恰逢上海陽光戒毒指導中心來進行防復吸教育，我就主動報了名，媽媽幫我交了2400元的後續費用。在強戒所民警和指導中心老師的幫助下，一年半後，完成強制戒毒的我按時出所。

那一天是2002年9月26日，爸爸、媽媽、舅舅、舅媽一起來接我，我彷彿重獲新生！從那之後，我每年都會過兩次生日，一次是自己的生日，一次是走出強戒所那天，我稱之為“自由日”。

出所後不久，媽媽帶我去寺廟燒香。

出所後，我有時還是會犯心癮，完全不能去想和毒品相關的東西，我一面服用安全的脫毒藥物，一面主動做義工，每天按時去指導中心報到，幹一些端茶倒水、打掃衛生、整理資料的雜務，順便聽老師講防復吸課程。

指導中心原本屬於企業性質，後來歸上海徐彙區禁毒辦管轄，成為社會組織。在那裡，我看到了許多吸毒人員的絕望哭泣，見到了太多比我還不幸的家庭。這些見聞一點一點影響著我，鞭策我克服心癮。

2004年，我提議成立“女子戒毒沙龍”，還獲得了中國科學院韓濟生院士頒發的“韓氏戒毒不復吸獎”和上海市閘北區“優秀禁毒志願者”榮譽稱號。

2004年，我（右一）和社工老師徐紅一起主持女子戒毒沙龍活動。

同年，我應聘去一家珠寶店做營業員，月收入6000元左右。因為能言善道，銷售能力好，業績突出，不過3個月我就升職店長，半年就升職為銷售主管，月收入翻倍到12000元左右。

因為管理的門店太多，既要負責選款、定價，還要制定營銷活動，工作比較勞累，加上2006年做了子宮囊腫切除手術不宜勞累，術後我只幹了半年就辭職了。那時，我已經徹底戒除心癮，可以坦然面對所有和毒品有關的東西。

2008年，我又找到一份銷售保險箱的工作，到手4500元，工作輕鬆，時間自由，既可以休養身體，也可以有多的時間陪伴家人。我很感激父母沒有放棄我，哪怕是負債也願意送我去戒毒，沒有他們，就沒有新生的我。

我（左三）與家人的合影，出所後，我與家人的關係逐漸緩和。

為了戒毒工作做得更加專業，我考取了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證。經常受邀前往全國各地做禁毒宣傳、參加禁毒講座。這些年來，我參與了成千上萬個吸毒家庭個案服務，至少幫助5000人成功預防復吸。

我的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證。

給我印象最深刻的是2014年接觸的一名特殊吸毒者，他不僅吸毒，還身患艾滋。意志消沉的他也曾自殺過，但看到年邁的父母不曾放棄他，他還想再試試戒毒。

在我和指導中心醫生、老師的幫助下，原先消沉低落、遇事衝動、自我否定的他，在短短一年的時間裡，慢慢從一個人的世界走了出來，和我們成了好朋友，無話不談。後來他成功戒毒，不再復吸。

參加黑龍江衛視《我與毒品誓不兩立》專題節目錄制，講述我的人生歷程。

其實，我剛從事戒毒輔導工作時，也受到很多人的質疑，質疑我曾經戒毒那麼多次，次次復吸，怎麼能保證以後不再復吸？對於這些質疑，我一笑置之。有質疑是很正常的，姐夫在我戒毒十年後，都曾因為我太瘦而懷疑我復吸，但時間證明了一切。

如今，我可以肯定地說，我做到了。我不僅沒有復吸，我還幫助吸毒人員預防復吸。現在的我，體重128斤，即便做了太陽穴填充，臉部看起來依舊有些凹陷，但我身上很有肉。我有時候記憶會斷片，做事情也沒有未吸毒之前靈活，這些都是吸毒帶來的後遺症，完全不可逆。好在我的生活還是一點點在變好。

從事戒毒輔導工作就是負重前行，基本沒什麼收入，我全靠以前做銷售累積的經驗和資源，透過接一些採購紅酒和服裝的私活賺差價。現在，我家欠的債務已經還清，我和姐姐的感情比以前好了，也有更多的時間陪伴媽媽，彌補我曾經的虧欠。如果未來能遇到合適的伴侶，我也渴望幸福美滿的家庭和活潑可愛的孩子。

我與媽媽的合影，我戒毒成功後，媽媽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

我的前半生被毒品支配，墜入地獄，後半生則與毒品抗爭，並且還將繼續下去。我希望以我個人親身經歷鼓勵那些吸毒人員，為了家人和朋友，請勇敢戒毒，相信自己，一定能戒毒成功！

現在，我更大的目標是幫助已成功戒毒的人和其他弱勢群體在社會上找到自己的一條工作道路，我也呼籲社會能夠接納他們，戒毒新生不易，他們需要一個可以正常生活的機會。要實現這些，未來的路還很長，但我不會停下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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