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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正跑步進入一個文字失語的時代。

微博上,一條「我不知道大家有沒有 get 過一種醜,叫累醜」,得到熱議並形成一個閱讀量 6 億的話題。根據原博主的定義,「累醜」指,因為連續熬夜、加班、高強度勞動、沒得到良好休息,而呈現出枯草一樣被吸乾的醜感。

但有人馬上戳破了大家這種「收穫了新詞」而興高采烈的心情,「看來網友的平均語文水平,已經退化到不會打憔悴兩個字了」。

這不是個別現象,中國青年報社 2019 年的一項調查顯示,76.5% 的受訪者承認自己的語言越來越貧乏。

為什麼表達不出來成為時代問題?

能夠用日常語言描述的現實數量正在減少。政治、經濟、科技、商業、娛樂的變化之快難以跟上,著急、恐慌似乎無時不刻追趕著現代人:半天不看新聞感覺就要被時代拋棄,一天不上網可能就聽不懂其他人在說什麼,一句話裡不摻雜幾個流行語、表情包,似乎就不會說話了。

世界更迭如此之快,面對混沌複雜的世界和無力的困境,舊的文字難以描述我們的情緒。

但是,社交網路時代,我們又極度依賴語言來描述生活,於是描述新世界的方式,極大地落在了飯圈化的「網路流行語」,和「狼性、賽道、抓手、覆盤」的知識付費化「商業用語」身上。

一個現象是,這些新出現的「流行語」正迭代得越來越快,並且越來越反映時代情緒。五年前,「洪荒之力」「藍瘦香菇」「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一言不合就」,這些現在看起來已經像上古流行語的詞,更多隻是幼稚的文字遊戲。

但 2020 年,「內卷」「乾飯人」「打工人」「小鎮做題家」則表達了年輕人的總體處境,這些流行詞立場更加明顯,語言由崇高走向「崇低」,也傳達了年輕人的新態度:相比知識分子、專家、大 V,人們更願意防禦性貼標籤,稱自己為「韭菜」「鹹魚」。普通人可以無數次使用這些詞,理解日常生活,讓自己越來越認同這一立場。

很大程度因為不理解,社交網路上,女權主義往往伴隨、甚至助長厭女症。問題是,女拳這樣的詞沒有提供完整表達,而是去嘲弄與它相反的完整概念。所以,這些詞的目的不是建立意義,而是反對。因為認知艱難,這只是對難以理解的複雜觀念囫圇吞棗式的表態:我反對。

類似的,「內卷」「打工人」「喪」是對一種現象和價值觀的質疑、嘲諷、反思和認命。現代人很容易就接受這些流行詞,因為他們迫切需要一種集體性詞彙來表現自己的情緒和位置,把與自己相近的人聚在一起,形成一個共情聯盟。但除了一夜暴富,多數人實際說不出自己想要什麼、該怎麼解決。

在「後真相」時代,真假不分的世界越發混沌動盪,基於事實真實性的批判理性不再成為開放社會的基礎。我們幾乎找不到什麼共識,也沒有一種價值能說服所有人,陌生議題、複雜概念也讓公共語言顯得貧困。

為什麼頂格表達越來越多?

在「幾小時不刷手機就被時代遺棄」的焦慮下,宏大問題充斥我們的談話,特朗普、英國脫歐、系統困境,貢獻了辦公室、茶水間、飯廳、網路的無數談資,人們義憤填膺地談論國際局勢、系統困境,別處大於此刻的現實。越來越有這樣一種趨勢:人們對大命題侃侃而談,對真實、周遭的世界失語。

網際網路有一個「戈德溫法則」,指爭論中,把對方比作納粹或希特勒的機率趨向 100% 。把對方簡化成一種刻板印象,人變成非對即錯的二極體,對錶達沒有耐心,跳過論證,直接貼標籤上結論。

「渣男」「綠茶」認為親密關係存在一種標準模版,讓不遵循主流的男男女女陷入尷尬,「PUA」在職場、愛情、親子關係中讓一切批評蒙上一層奇怪的陰影,「直男」不再單指性取向,而幾乎成為一種原罪。公共討論中,「槓精」把反對空間封死,民眾訴求被生硬地和「民粹主義」捆綁,批評意見下,「洗地」「帶節奏」「歪屁股」「急了急了」式的嗆聲無處不在。

語言貧瘠的另一個表現是詞語的通脹、貶值,也就是在網際網路交流中,因為身體不在場,必須依賴中介,人們發現一種烈度更強的字眼才能表達同樣意思,所以用語越來越誇張,讓我們最終失去細膩的語言。好的舞臺一律叫「炸」,任何棋逢對手的競爭都叫「神仙打架」,不僅單身要接受「暴擊」,溫柔、喜悅、甜蜜這些感受也構成「暴擊」。

這樣的表達習慣最終導向腦袋的懶惰,喬治·奧威爾在《1984》警告,減少詞彙量,會縮小思想的範圍,最後使得人不可能犯任何思想罪,因為沒有詞彙表達。

一切都以效率為王,怎樣讓我們說不好話?

學者戴錦華認為,「今天的領頭科學是統計學,你在統計學的意義上不存在,你在社會學的意義上就不存在,也就是所謂的『棄民』」。

文學批評家喬治·斯坦納在《語言與沉默》一書追溯現代語言危機的起源:17 世紀前,知識語言一向是描述性的,但在自然科學飛速進步後,社會學、歷史學、經濟學等幾乎一切學科都沾上了數學的習慣,文字被統計表、曲線和圖形替代,必須使用語詞的地方,就借用精密科學的術語。

數學擺脫了語言的鐐銬,哲學家喬治·桑塔亞那戲謔地把數學比喻為本質王國裡一種懸在空中、擺弄假設的純粹遊戲。但自然科學之外,如今語言也成了懸空的遊戲。知識脫離公共經驗,不再為了求真,而是為了邏輯間、語言間的互毆,語言成為知識這場智力比賽中的一個道具。現實經驗與語言分裂成兩套不同的體系。

比如在網際網路上體驗站隊的快感之後,我們把人分門別類的能力日漸純熟,久而久之成了「為了用上某個流行詞而找場景,而不是為了這個場景找合適的詞」,就像心理學說的:我們很容易混淆真相和熟悉感,用得越多,越把觀點當成事實。

這驗證了喬治·斯坦納所說的,「語言不再被經歷,語言只被言說」。一邊是難解的學科黑話,一邊是作為社交貨幣、晉升考試的工具,而文史哲被認為是無效率的。

到了今天,我們還樂於用一種假式的數學精神說話,尤其是統計學,把統計學結果等同於真相。

然後,在一切領域裡把自己也量化,表現在:時間就是金錢,成就變成每個月賺多少,每天喝 8 杯水邁 8000 個步子是健康,十分鐘內要掌握十個知識點才不會焦慮。打榜要進入前 2 名,看的吃的讀的聽的通通由演算法/排行榜決定。某事有多重要看流量,真相就是堆疊的圖表和數字。一本書一場電影「耐看」「引人入勝」,被「4 顆星」、「評分 9.1」取代。信用與購買力掛鉤,誠實、勇敢、善良讓位於顏值、身高、收入房產,身體好就是穿某品牌某尺碼還空空蕩蕩,能力就是依據某種設定被數值化的智商情商逆商,自我介紹說本人是 INFP / ESTJ 。

人一邊想著要做自己、表達真我,一邊擔心過分揭露自己,這時採用一種統一化的表達方式是安全的。尤其「糊弄學」已經提煉出回覆模版,飯圈縮寫省時省力, emoji 提供了意義豐富的表達自助餐,一張小貓臉可以替代人類複雜的表情、動作和文字,替我們做情緒勞動。模稜兩可的語言、流行話、經過精心打磨的 emoji 帶來效率和新的交流方式。新鮮的表達反而成為「我足夠重視你」的訊號。

這在《鼠疫》的描述就是:囚徒找不到真正的心靈語言,唯一的選擇就是用陳詞濫調來表達切膚之痛,才可能博得看客的同情和聽眾的興趣。

所以,怎麼辦?

問題是,如果語言表達仍然是我們最主要的「認識世界」的方式,怎樣才能避免被充滿立場和情緒的「流行詞」遮蔽?怎樣才能更準確和多元地,透過語言來增加對世界的認識?怎樣才能提高自己的表達能力?

老實說,我們也認為這一部分是在重複常識,而且你在上學時大概就被語言老師唸叨過,但基本上,道理就是這些:

1. 發現自己的詞語「潔癖」。語言是一種身份認同,總有那麼些詞能讓人起過敏反應。有些作者對語言要求嚴苛,舉個例子,文化雜誌 AEON 的一篇文章就呼籲不要使用「有意思」這個詞。文章認為這個評價是草率而主觀的,還導向這樣一種價值:新鮮壓過嚴肅,無聊的真相敗給光鮮的謊言。

2. 如果不用「好x」句式,你會怎麼表達?形容詞是語言的捷徑,比如誇天氣真「好」,就不用想辦法形容天空、雲朵、光線,同樣,電影真好看、今天很快樂、某人太絕了,都算偷懶。

3. 學一點外語或方言表達。外語的陌生感能夠幫助理性思考,也能激發表達。比如那些「人人熟悉、卻不存在、因此無法言說」的「詞語逃兵」,史蒂芬·平克在《思想本質》中舉了一些例子:

elbonics,指兩個人在電影院暗爭一個扶手的行為。shoeburyness,坐在一個還留著別人體溫的座位上時難以名狀的不適感。furbling,在機場或銀行,沿著繩索隔出來迷宮般的空曠通道前行的人。sarchasm,辛辣諷刺的作者與百思不得其解的讀者間的鴻溝。Dopeler effect,當一些愚蠢的想法突然而至,你會傾向於認為它們很精明。

4. 但也練習母語。很多資料可以參考,余光中的《怎樣改進英式中文》、陳雲的《中文解毒》解救中毒的漢語,比如,英語把名詞當主詞,漢語則用一件事/一個短句。

5. 讀一點詩,甚至寫詩,或者試試無厘頭的拼貼詩,收集報刊書頁或手機上的隻言片語,隨機或精心地粘在一起,看看會造出什麼。它可以讓你跳脫出日常用語習慣,發現語言的可能性。

6. 讀點困難的。演算法推薦的目的是把人留住,會讓你躺在語言的舒適區。倫敦大學對 9400 人的調查發現,成年後閱讀較難的虛構小說、寬幅版面的嚴肅報紙能提升詞彙量。《納博科夫最喜歡的詞》一書揭示了暢銷書用詞越來越簡單的趨勢,但作者也發現,半個世紀以來,嚴肅文學的閱讀難度基本保持不變。

7. 加工流行語。你說,「哈哈哈哈哈哈——我笑到雞打鳴」算不算歇後語?

8. 翻譯流行語。「白月光」是什麼意思?

9. 敘述自己。人類學學者項飆發現,大部分年輕人講不清楚自己班級、學校的事情,包括體系怎麼運轉、權力結構、主導意識、每個人的動機和分類,但「這其實是非常重要的一種訓練。大家一定要對自己生活的小世界發生興趣,有意識地用自己的語言把自己的生活講出來,做一個獨立的敘述——也不用分析,就是敘述。」

10. 描寫長頸鹿、星空和其他東西。這是作家卡爾維諾的做法,他說自己「像中學生一樣」,認真地完成這些作業。這個方法看著笨,但也是他從其他詩人那學來的,而且這些素材最後變成了著作《帕洛馬爾》。

加油。

1. 喬治·斯坦納,語言與沉默,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李小均譯,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25751763/

2. Gaia Vince, Why good people turn bad online,https://mosaicscience.com/story/why-good-people-turn-bad-online-science-trolls-abuse/

2. 伊塔洛·卡爾維諾 ,美國講稿,譯林出版社,蕭天佑譯,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10555538/

3. 史蒂芬·平克,思想本質,浙江人民出版社,張旭紅、梅德明譯,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26593192/

4. Simson L Garfinkel,Whatever you do, don’t call this an ‘interesting’ idea,https://aeon.co/ideas/whatever-you-do-dont-call-this-an-interesting-idea

5. BBC,讀小報“無助增加詞彙量”,https://www.bbc.com/ukchina/simp/uk_education/2014/11/141106_edu_tobloid_vocabulary?ocid=socialflow_facebook

6. 本·布拉特,納博科夫最喜歡的詞,低音·北京聯合出版公司,杜森譯, 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30346158/

7. 項飆、吳琦,把自己作為方法,上海文藝出版社,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35092383/

作 者 | 鍾宛彤

編 輯 | 王朝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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