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資訊>

外婆門前那棵柿子樹

外婆離世有多年了。

如同流水會磨光河石的稜角,夜晚會對白天蒙上一層薄紗,人們在生活過程中會有意或者無意遺忘許多往事。對外婆音容笑貌的記憶,隨著歲月流逝漸行漸遠,伴隨著自己年紀漸增,這些記憶也變得越來越模糊朦朧。但外婆對我思想言行的影響,卻似甘醇的美酒愈久彌香,又像枯樹逢春時刻還會時不時再發新芽。

外婆和我家是鄰村,相隔一條藍新公路,都是李後山梁焦坪上的村子。作為秦嶺向關中平原過渡的山嶺,秀嶺成了藍田與渭南、臨潼的分界。由於土壤肥沃,風調雨順,處於秀嶺南麓的向陽面,焦坪自然是光照時間充足、栽啥種啥都成的一塊風水寶地。

那時候,由於住的近,童年的我時常是兩家來回玩,在外婆家玩累了,趕上吃飯時間就地在外婆家吃了。

外婆家門前有一條渠堰,呈“7”形,沿塄坎挖掘而成,用以收集多餘雨水的蓄積,餵養六畜,涵養塄邊的樹草,滋潤周圍的土壤,澆灌門前栽種的蔬菜。如果遇到凜雨時,多餘的淤水會透過南邊的出口排到東溝裡的當院河。渠堰裡一年四季都有積水,相當是個小型的澇池。渠邊栽種了幾棵柿子樹、石榴樹、軟棗樹等一行果樹。

春天能聞這些果樹花開時飄來的陣陣馥香,夏夜聽蟬鳴蛙噪的舙叫,到秋季就是我最愛去外婆家的時候,這些果子相繼成熟了。當然,冬天更去,除了在上面溜溜冰,還有我喜歡的事。

外婆家在渠邊有棵奢皇柿子樹。樹幹有盆粗,樹枝婆娑,枝繁葉茂,是外公年少時栽種的軟棗樹嫁接成的,這從樹身半截的紋路差異很容易看出。每當成熟時,它的外形不像火晶柿子那般晶瑩剔透,也不像尖晶柿子一樣憨實核大,它是金黃燦燦,像陀螺大小,圓中帶方,方中有圓,似扁非扁,懸於葉子已經變得綠黃紅相間的樹上,有似皇家般奢貴耀眼,矜持雍容。

這種柿子,在霜降後就可摘下,但因為肉硬味澀還不能直接食用,也不像火晶柿子可以溫水暖熟。或許是因為由澀硬變甜軟需要一段時間發酵過程,有的會被鏇掉表皮做成柿餅,用線繩穿起,串掛在屋簷下陰乾待膠糖化。有的會被切成片狀曬乾做成又甜又耐嚼的柿片。但大多是用苞谷稈在堂屋前簷頂上圍作一“城”,中間鋪墊一層麥草,人們把摘下的奢皇放進“城”裡,再用苞谷稈覆蓋,就成了天然的“冷藏室”,能儲存至年底。期間,任由它緩緩糖化變甜變軟,人們在慢慢消受它。

冬季,人們要麼是吃著柿餅或嚼著柿片,要麼是揀幾顆軟了的冷柿子作為水果吃了,有時還會被當招待客人的點心,有的人就著蒸饃當菜吃。柿子的這種吃法在焦坪延續了多少代,誰也說不清,也無從考證。而糖軟了的奢皇柿子味道,有火晶柿子的洌甜,兼有尖晶柿子的甘醇,甘飴適中,醬軟合宜,很適合牙齒不好的人,尤其是老人吃。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糖屬於貴重物品,不論是白糖還是紅糖,且不說憑票供應,農家大多是買不起的。似乎應了“越窮越講究”這句老話,那時候,每到年底,家家都必定蒸年饃,根據用處不同,有包子、花捲、花饃、禮饃等各種樣式的蒸饃,豆沙包是少不了的。

紅豆蒸熟後搗成豆泥,沒有糖怎麼辦?外婆搬來梯子,親自爬上屋頂,揭開苞谷稈,從“冷藏室”挑選一些適宜的軟柿子,然後褪去皮和核,將“肉汁”合著豆泥攪拌成豆沙餡,純天然“綠色”的豆沙包就成了。豆沙餡是濃濃的香甜,很耐咀嚼品嚐,餘味在口中久久彌溢難以消散,不像現在商家做的豆沙包那麼單純的甘烈尖甜,甜到令人口舌生麻,後味卻帶有淡淡的苦味,有種讓人不敢相信的甜。

外婆做的豆沙包是我今生吃過的最好豆沙包!這功勞主要歸功於她做的豆沙餡。

外婆很喜歡吃軟柿子,吃柿子時又是很仔細的。大概是幾顆牙齒的脫落,她喜歡挑一些軟到恰當的柿子,但不能是稀軟的那種。冬天裡,寒冷把軟了的柿子凍成冰晶似的凌塊。外婆會把三五顆品相較好的冰柿子事先放到碗裡,再倒入暖瓶裡的熱水,將它們軟化暖溫。

看著冰柿子在碗裡慢慢軟化,它的形狀變得豐腴飽滿,色澤也由冰雕變得晶瑩剔透,像一塊紅寶玉般潤澤。外婆似乎很欣賞這個過程,她久久凝視著,有時會看到她眼睛水靈靈的亮潤,臉色也泛起紅暈,映著光澤的柿子,彷彿沉浸回憶起年輕時的自己。

外婆左手從碗裡提起柿把,輕輕翻起,右手像鏇柿餅般輕輕揭去柿皮,露出紅砂般的柿肉,用牙苔咬破,一小口一小口嘬著吸食著汁漿,然後在口裡輕嚼回味慢嚥,就像蘸食著蜂蜜、品嚐著珍饌玉液一樣美滋滋的享受。

每看到外婆吃柿子的模樣,總覺得搞笑的。與其說是吃,不如用“品”字更恰切。

外婆將剝了皮的軟柿子遞過,我來不及品嚐它的香甜,便一口囫圇吞下,連核都未及吐,然後吸溜著嘴巴,卻在食道里留下一溜沁心的冰冷。這個時候,一直端詳的外婆總是抿著沒了門牙的嘴,喉結處發出“呵呵”的笑聲,心疼地說:慢點、慢點,慢點吃才有品味。

平日裡喜歡甜食的我,冬季到外婆家玩耍,多半是貪圖外婆把她冷藏的寶貝柿子拿出來犒哄孫輩。

那時候,我覺得世界上最香甜的東西莫過於柿子。

外婆對門口那棵柿子樹也是呵護有加。平日裡,她會把樹下打掃的乾乾淨淨,沒有一根荒草一片雜物。到了冬季,外婆會在樹的周圍鬆土施肥。碰到死貓爛狗,她會央求別人將這些動物的屍骸填埋進樹下,這可是植物最好的肥料。遇到年份不好時,她有意將盛開的柿花打掉一些,減輕樹結果時繁重的負擔和不必要的脫落。

那棵柿子樹好像懂事似的,很發奮也很爭氣,幾乎每年都不會辜負外婆對它的呵護與期望。春夏時節樹葉茂盛,為人們提供一片蔭涼之處,到秋季時碩果又累累,結滿整樹柿子。

霜降後是外婆最高興時候。更早些時,她和外公、舅舅搬來梯凳摘擷樹上的柿子,一顆一顆摘下放到籠筐裡,再用繩子順下。她很細心,絕不會讓每顆柿子掉落,以免摔爛磕傷弄髒。

待我長到能爬樹時,她更喜歡和我一起摘擷柿子。看著我像猴子一樣靈巧的攀上躥下,外婆臉上洋溢著陽光般的笑意。她小心翼翼接過我寄下的每顆柿子,剪掉長長的蒂把,再放幾片黃綠色的葉子作鋪墊,整齊的把柿子碼放進籠筐裡,不會讓它們擁擠。

年少的我,在外婆面前總想表現自己,證明自己,也好讓外婆能多吃幾顆她喜歡吃的柿子,常常是攀援至枝末梢頭,高夠低就,妄想將樹上所有的柿子一網打盡,一個不留全部摘下。

每當這個時候,外婆便在樹下催促我趕快下來,關心地不停說道:小心,那樣很危險。

我邊用手努力勾著樹梢的柿子,邊不在乎說:沒事。

因為那幾顆長在樹梢的柿子個頭又大又圓,顏色又光亮,實在饞人。它的漿汁一定是又甜又濃烈,外婆肯定喜歡吃!

“你不要再夠了。”

外婆的口氣由必須的不容置疑變得虔誠默唸。

“這是給老天爺留的!”

……

在我能夠記事起的時間裡,外婆年年如此,總是把樹梢上幾顆最好最甜的柿子或多或少有意剩下留著,堅持不讓別人摘。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我時常留意剩在樹梢的幾顆柿子變化,想看看前來吃柿子的老天爺究竟長的是啥模樣,他是如何吃或者帶走的。是三頭六臂的千變觀音,還是猙獰面目的惡煞閻羅,抑或是長髯飄飄的仙骨老道?

隨著秋季至冬季,天氣逐漸寒冷,樹上的綠葉變黃變紅,最後全部脫落,那幾顆懸在空中的柿子也慢慢變紅變軟,陽光照耀下炫著光澤,分外的明媚晶瑩,彷彿是懸掛的小紅燈籠。

我終沒有看到老天爺的光臨,更不知他長的啥模樣,倒是看到不時有喜鵲、山雀等鳥兒飛落樹枝。它們唧唧咋咋叫幾聲,然後低下頭用喙啄幾口變軟的柿子,又警覺抬起頭迅速環顧張望,像是感激還是驚喜?

直至樹梢上的柿子被鳥兒叨空啄完沒有了,空留滿樹的光禿禿枝條,我還是沒看到老天爺。

我想:外婆一定是怕我摔著,不讓冒風險?我甚至懷疑或許是她封建迷信思想嚴重,拿老天爺嚇唬人!

於是,我仰起頭,迷茫問:“為什麼老天爺沒來?”

外婆神秘地說:他來了。

“可我沒看見啊?”

外婆又笑呵呵說:你看到了。

……

多年後,當我把這些遙遠的故事告訴女兒,她眨著明亮青春的眼睛,思忖一會兒:太婆是在向你傳遞一個樸素的道理。

女兒說,她參加大學裡組織的一次赴寶雞西山貧困山區調查時,在當地聽到這樣一個故事。

在上世紀六十年代饑荒時期,有一年,一個村的人們迫於飢餓的折磨,還要破除所謂的封建迷信,他們飢不擇食,無所顧忌,把村子裡所有能吃的東西,甚至周圍山嶺上樹木結的野果,掃蕩的幾乎乾乾淨淨,片甲不留。

那年冬季,村子裡很寂靜,寂靜的令人窒息恐森。沒有了山雀的“唧唧咋咋”叫聲,也不見喜鵲飛來飛去的蹤影,孩子們連嬉鬧也懶得出門去。

待到來年春天,莊稼、樹木陸續發芽開始成長時卻發生了災害。萌發的芽頭被大量孵化繁殖的蟲卵蠶食,嫩芽多被啃去,樹葉千瘡百孔,麥苗殘枝斷葉,比遭遇一場倒春寒還厲害。這一年風也調雨也順,人們起早貪黑辛勤勞作,但莊稼還是欠收,樹木結果也很稀疏。

人們百思不得其解,痛定思痛,尋找著其中的原因……。

年青人問:那會兒沒有農藥?

老人說:觸犯了天神。

文化人說:那些鳥兒呢?

……

女兒說:太婆剩在枝頭的柿子,是為害蟲天敵的鳥兒過冬而有意準備的食物!

我突然有些汗顏。

大自然生物之間都是相互關聯共生共濟的。尊敬自然,自然也會回饋,生態始終是要平衡的。如果過度貪婪,會遭到它們報應的,猶如綠山清水才是人們生存永久的靠山。

在外婆看來,世間萬物皆靠“老天爺”的恩賜。她有意留在樹梢的幾個柿子,它們是採日月之精華,吸天地之靈氣長成的,不真是留給老天爺吃的,它們是贈給大自然的天使鳥兒的,也是為來年稼穡五穀豐收留下人們的虔誠祝願和殷切希望。

生死存歿本是自然規律,思念只是一種感情,單純的印象會隨著歲月的流逝或將湮滅,每個人都是生命的匆匆過客。但倘若一個人的思想合乎自然,即使是樸素簡單的,也會像天上的星星一樣,變成人類智慧的結晶,它會隨著思念的閃爍愈加明晰真誠,而且還會照耀在後來者前行的路上,我們藉此走過生命的歷程。這樣才會使追憶更有意義!

女兒沒有見過外婆,但外婆的思想在女兒的理解中又一次綻放昇華。

原文載於散文之聲

2021.1.22於寶雞

網頁連結

4
最新評論
  • 3本作者大大最好的一本小說,劇情讓人拍手叫好,連看三遍也不膩
  • 空氣中二氧化碳提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