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杜威 著 張軍 選編
所謂知的正當方法這個觀念的成效就是人對於自然世界的態度的深刻的改變。在種種不同的社會的境遇下,較舊的或古代的思想有時產生卑遜和服從,有時產生藐視和迴避的意念,有時,其顯著的,例如在希臘人中,對於特別注意事物的一切特質產生犀銳的審美的好奇心。其實,把知識認為是察看和注視的整個觀念,在環境美好、生活恬靜的地方,基本上是與美的享樂和鑑嘗相結合,而在生活困難,自然又兇惡而殘忍的地方,基本上則是與美的厭棄和輕蔑相關聯的。但跟著知識的主動的觀念流行起來,環境被看作須加以變化以求真知的一種東西,人人就得到勇氣而對於自然竟直採用攻勢了。自然變成可以任意塑造的供人使用的東西。對於變化的道德的興趣深刻地改變了。這個“變化”提起來,已不會引起人家的哀感,它已不再為不幸所旋繞,只諷示著衰敗和喪失。變化對於新的可能和將來的目的是很重要的,它成了預示一個更好的將來的先知者。變化已與虧損或沒落分離,而與進步聯合。變化既然是無論如何都要起的,我們的要務就應該是充分地明白那些變化,使我們得以掌握它們,將它們轉到我們所期望的方向去。境遇和變故是不應逃避的,也不應消極地忍受下去,它們是要我們去領導,去利用的。它們是我們的前途的障礙,也是我們的成功的手段。就一種深刻的意義來講,知識已不是靜觀的,而成了實用的。
不幸,人們,受教育的人,尤其是有教養的人,依然受著一個關於幽遠而自足的理性和知識的舊觀念所支配,於是就不肯理會這個學說的意義。他們以為當他們維持著傳統的唯智主義的哲學——即自足和自固的一種知識——的時候,就是在擁護公平、徹底而無私的反省的動機。但實際上,歷史的唯智主義(知識的旁觀者的見解)純是那些偏重知識的人們為著他們所致力的思想職業在實際上和社會上無能構造出來、藉以自慰的一種補償的學說。他們為境遇所限制被怯弱所阻遏而不能運用他們的知識去左右事變的進止,他們就找到了可心的退身所,把知識奉為至高至貴,而不許變化的和實用的事物和它接近而玷汙它。他們將知識變作在道德上不負責任的唯美主義。
認為知識或理智的性質為有效的或實用的那個學說的意義是客觀的。它說科學和哲學針對具體的日常經驗的物件和事件而樹立起來的組織和物件並不在彼方建立一個可以使理性的靜觀忻然安息的樂土,它說它們是代表那些挑選過的障礙物,物質的媒介和理想的方法,去指導那無論如何終須發生的變化的方向。
人類意向對於自然的這個變化並非表示人已不再存理想,或不再是主要以想像為特點的動物。但它確顯示了人們為自己而模擬出來的理想境地的性質和作用的根本的變化。在古代哲學,理想世界主要是人躲避生活的暴風浪以求安息的一個海港,它是人逃出生存的困苦而以沉著堅定的信賴恬然退處的一個保養所。但當知識是主動的實用的這個信念深入人心以後,理想世界已不復是一個幽遠隔絕的東西了,它反而成了刺激人們嚮往新的努力和實現的種種想像的可能的一個總彙。人們所遭困苦是引導人們去描畫一個更好的境況的動力,這句話依然是真的。但這一張更好的畫是要繪成可以作行動的工具的,而在古代思想裡面“觀念”卻是屬於本體世界的一個現成品。因此它只是個人所仰望或藉以自慰的一個物件,而在近代,觀念卻是應該做什麼事情和怎樣去做的方法的一個暗示。
哲學在理想的和本體的或優越的真實世界方面所傳授的許多東西,結局只是將一個夢想用貌似科學的名辭來模成一個精緻的辯證的形式。實際上困難、煩惱仍然存在著。無論在形而上學方面怎樣,實際上空間依然是真的,——它以一定的可以作梗的傾向作用著——於是人再夢想一個更好的境況。他從煩惱的事實逃避到幻想裡去,但這一次,這個逃避的地方已不是永久的和遼遠的保養所了。
具體環境朝著所期望的方向改變了形態,它不只在幻想裡而且在事實裡也理想化了。理想是從它自己的功用,即作為具體的自然作用的觀察、實驗、淘汰和結合的工具或方法等功用而實現出來的。
劃世界為兩種“實有的區別”(一種是高等的,只有理性可以接近,而且性質上是理想的。一種是低階的物質的可變的經驗的,感官觀察可以接近的)不可避免地要轉到知識在性質上是靜觀的那個觀念去。它假定理論與實際間的一個對照,而全然不利於後者。但在科學發展的實際程序裡卻起了一個驚人的變化。知識的應用已不再是辯證的,而成了實驗的時候,知的作用偏重變化,而知識的證驗則成了引起一定變化的能力。知對於實驗的科學來說是一定種類的得到賢明的指引的行為,它已不復為靜觀的,而成為真正實用的。這表明哲學除了與科學的精神全然分離,還必須變更它的性質。它必須具備實用的性質,它必須成為有效的實驗的。哲學的這個變相在哲學發展途程上當過最高角色的兩個概念中,——“實在”和“理想”——分別起了一種怎樣的大變化。前者不復為現成而終結的東西了,它成了須被認為變化的材料,或被認為所期望的某種特殊變化的障礙和方便的一個東西。理想的和合理的東西也不再做不能用作槓桿來改變現實經驗世界的一個分離的現成世界和逃避經驗的缺陷的一個保養院。它們代表著關於現在的世界所計慮得到的可以用作改造、改良它的方法的各種可能。
從哲學上看這確是知識和哲學從靜觀的轉到效用的過程中的一個大分別。這個變化並不顯示哲學的降格,從崇高的等級貶到鄙俗的功利主義。它表明哲學的主要任務在於將經驗的可能加以合理化,尤其是集體的人類經驗的合理化。這個變化的範圍是可以根據我們離未造至的境地多遠而擬定。人類雖有許多發明可以利用自然勢力達到他們的意旨,但我們仍未能慣於運用知識作積極制御自然和經驗的方法。我們總是抱著看畫者的態度,而不取畫畫者的態度去想念它。於是哲學的專門學者所熟知的,尤其是使現代哲學與普通人的理解或科學的結果和方法相距甚遠的認識論的一切問題發生了。因為這些問題都是起源於假定一邊是一個諦視的精神,另一邊是一個供靜觀的不相識的遠隔的客體。他們所詰問的是那樣分離、彼此獨立的精神和世界,主體和客體,怎樣能夠互相生起關係來,以致真的知識可以成立。如果知是常跟著假說所引導的實驗或某種可能的想像所引導的發明而被認作能動的、效用的,不須說,第一個效果就該是從現在麻煩著哲學的一切認識論的疑難解脫哲學。因為這些疑難都是從知識中的精神與世界,主觀與客觀的關係那個觀念,或知識就是掌握既存的什麼東西的那個假定而來的。
應當注意脫離了無用的形而上學和無效的認識論。應當注意全世界的現代社會多麼需要比現有的更普泛、更根本的啟發和指導。靜觀的知識突然變成活動的知識,是現在進行研究和發明的方法的必然結果。但主張這個就必定也要確認這個變化主要只是影響人類生活的技術方面。科學創造了工業的新技術。但很少人是十分樂觀,而敢宣佈對於社會的和道德的幸福亦已施行同樣的統制。
這些考察暴露了我們的政治是多麼不發達,我們的教育是多麼淺薄幼稚,我們的道德是多麼被動而缺乏生氣。哲學產生的原因是由於想找出一個可代替盲目習慣和盲目衝動而為生活和行為的嚮導的賢明的替身,這種原因是依然存在的。這個企圖還未做得成功。難道沒有理由可以相信,從無用的形而上學和認識論的重負解脫哲學不是剝奪哲學的問題和論辯資料,而是另闢了一個途徑,使它可以去解決最困難而又最重要的那些疑問?
靜觀的觀念的真正有效的應用不在科學,而在審美的範圍。反過來,對科學的進步確曾有建樹的科學的態度卻是一個實踐的態度。它把形相看成是所蓄作用的外裝。它對於變化的興趣是在它趨向什麼,用它能做什麼,它能充什麼用?它將自然放在自己的支配下,它對自然的態度就有點強硬和野心,並不宜於世界的審美的享樂。的確在我們眼前沒有什麼問題比實用的科學和靜觀的美的鑑賞所持態度能否調和和怎樣調和這個問題更為重要的。沒有前者,人將成為他所不能利用又不能制馭的自然力的玩物和犧牲。沒有後者,人類會變成一種經濟的妖怪,孜孜向著自然追求利得和彼此推行買賣,此外就是終日無所事事,由於空閒而懊惱,或將它僅用於誇耀的鋪張和越度的奢縱。
和其他道德問題同樣,這件事是社會的甚至也是政治的問題。西方人走上實驗的科學和它在自然制馭上的應用的路徑,是比東方人早的。如果相信後者在他們的生活習慣裡多存了些靜觀的、審美的和思辯地宗教的氣質,而前者則多著了些科學的、產業的和實踐的,我想也不是全然屬於想像。這個差別以及由此產生的其他差別,是彼此互相理解的一個障礙,也是彼此互相誤解的一個根源。認真努力在它們的關係和適當的均衡上去融會這兩個不同的態度的哲學,確可以令他們以彼此的經驗互相增益起能力,並更為有效地共同致力於起豐盛的文化的任務。
現實和理想的關係問題曾被視為專屬於哲學的問題,其實是難以置信的。人類的一切爭辯中最嚴肅的已被哲學把持住,這一點不過是跟著以知識和智慧為自足的東西的那個見解所生出的不幸的另一證據而已。現實和理想從沒有像現時這樣囂張、這樣自擅。
有些人竟至以為唯心主義不過是掩護人們更有效地追求物質利益的一個煙幕,而改宗於唯物史觀,是不足怪的。於是現實被看作物力,看作權力的感覺,看作利益和享受,無論什麼政策,除了用作巧妙的宣傳和用以駕御未得現實主義超度的人們的諸要素以外,凡是涉及其他因子的都是基於幻想。
任何一種理想如果是凡凡地、以抽象的概念來宣揚,就是說,拿它作為離開微妙而具體的存在而自為一物,並以活動的可能賦予那些存在的東西來宣揚,就變成無力和有害。真道德似乎是在於大力宣示那相信一個本來獨存的精神界的理想主義的悲劇和那對於力量與效果的最現實的研究,即比公認的“現實政策”還要精微、還要圓滿的一種研究的悲劇的需要。因為採取近視的見解,犧牲將來以濟目前的窘迫,蔑視不如意的事實和力量而誇張與目前的慾望相適合的事物的永續性,都不是真正現實主義的或科學的。說那個情勢的不幸是由於沒有理想而發生,是錯誤的;那些不幸是由於錯誤的理想而發生的。而這些錯誤的理想則又由於在社會事件上我們缺乏對“真實的”和有效的各種條件進行條理的、系統的、公平的、批判性的研究,那種“真實的”和有效的條件在技術領域內曾引導人們去支配自然力,並且我們稱之為科學。
哲學不能“解決”理想和現實的關係問題,那是人生永遠的問題。但它能從哲學自身所作成的種種錯誤——離開轉成新的和別的東西的運動而是現實的諸狀態的存在,以及理想,即獨立於物質和自然的可能以外的精神和理性的存在——解脫人類,至少能夠減輕人類在處理這個問題時所負的重擔。因為人類已陷於這個極端虛妄的偏見,他就總是瞎著眼睛,捆著手腳,向前走。而哲學,如果它要做,就能夠在這種消極的工作以外得到更多的成就。如果它弄清了仁厚而誠實的智慧應用於社會事件和社會力量的理解和觀察,是能夠做出既不會成為錯覺又不會成為純感情的補償的各種理想或目標,它就能夠使人類在行動上的措置可以得當。
(本文自waytu.xyz杜威《哲學的改造》第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