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謝友華
娃兒巴過年,大人愁過年。過年有得吃有得穿,還有守歲錢,娃兒們天天巴望。
八十年代初期,蘇北的農村剛剛解決溫飽,大人過年如過關,過年要添新、置辦年貨,看望親戚長輩,親朋好友新年期間結婚、做壽該怎樣去禮品人情,大人都得提前盤算。
欠的賬要還,該收的還得收,一年下來收入多少開支多少,收支不平衡,實在還不上的帳,得提前跟人家打招呼,再困難的,甚至要借點兒錢過年。所以年前大人基本很忙碌辛苦,忙著過年關。
那年我8歲,愛民、衛國9歲,正是巴望過年的歲數,早早的我們就探知莊西頭的春龍一幫還有莊南頭的懷國一幫準備大幹一場,起大早挨家挨戶去拜年!春龍是莊西頭的娃兒頭,懷國是莊南頭的娃兒頭,他們上三、四年級,比我們大,平常不帶我們玩。三十晚上愛民、衛國找我商議,我們決定三人一起,初一早上從莊東頭開始,也挨家挨戶拜年!
炮竹聲中一歲除,新年從家家戶戶的鞭炮聲中到來。天剛麻麻亮,我忙忙洗漱好,出來到北邊的巷頭。一會愛民、衛國陸續過來,愛民棉襖外面套四個口袋的黃軍裝,衛國棉襖上面套一馬褂。三人笑嘻嘻互道一聲“恭喜發財”。
“北邊國貴家不曾開門,對門國兵家也沒動靜”。”我早早察看過了,問道,“咋弄呢?”
愛民看著我跟衛國,“要麼先拜開了門的,回頭再拜不曾拜過的。”
“好的”,衛國說,“拜沒拜過的要記清了,不能拜重了。”
第三家是才喜叔,我帶頭先進去,天井裡剛放好炮仗,硝煙味未消。才喜叔正拿盤子擺金果、麻餅,嬸子在灶上燒水。我們三個齊聲道:“恭喜叔、嬸過年發大財!”,頓了一頓,衛國說“花生豆兒拿了來!”“好!好!”才喜叔連聲笑著,擺好盤子,衝廚房裡的嬸喊道“娃們來拜年了!”
嬸子趕忙清理好鍋膛出來,挨個的抓蠶豆,抓花生,我們接過,各自放兜裡。炒蠶豆是過年必備的年貨,而且備得多;炒花生就備得少一點,拿出來就客氣一點;炒葵花籽就更少,更客氣了。
嬸子到房間裡拿了一個紅封,接給我,說:“華華,也恭喜你們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才喜叔是我的本家叔叔,每年給我守歲錢,不用看,我知道是五角錢。愛民、衛國則沒有。
我們出來,奔對面四海家,四海是個老光棍,與老媽媽同住,平常我們直呼其名,這次拜年,我們喊四嗲。四嗲跟老媽媽已經開始吃早茶了,桌上兩三個碟子,一碗煮乾絲,給我們一人一把蠶豆入袋。
轉身到才福叔家,才福叔是大隊會計,也是我嫡叔,除了蠶豆、花生,一人還有一塊炒米糖,抓了手上啃。另外我又多了一個紅封,一塊的,這也是我收的最大的紅封了。臨走,小梅妹子吵著也要跟我們去拜年,她才六歲,我們本不想帶這個累贅,然而大過年的,不能違她意,哭鬧起來更不好,我們三人只得帶上她。
小梅一身紅,扎個馬尾辮一竄一跳跟著我們後頭。這時候巷子裡來來往往的,人已經多了,有娃兒有大人,都是走親訪友上門拜年的。只要面熟,見面都要互相恭喜新年。家家戶戶門上紅對聯,開花錢隨風飄舞,偶爾一家爆出一連串的炮仗聲。我們四個又拜了幾家,一條巷子結束,口袋全部鼓鼓囊囊的,於是各自回家騰空口袋,收到的守歲錢大人還得查點清楚,一一上交,頂多留三、四角錢零用。
到中間巷子的時候,碰到了春龍五個,他們西頭巷子拜好,也到中間巷子了,正在一家門口探頭探腦,猶豫是否進去。
原來是大隊長家,大隊長在莊上是最大的幹部,平時很嚴肅,不要說大人怕,就是我們娃老遠見著也躲。春龍站在那有點發沭,跟他們幾個商議:“拜不拜?”不知道誰見了我們過來,用手指小梅喜道,“這不是大會計家姑娘嘛,大隊長肯定認得。今天過年我們也不用怕”於是跟我們聯合,仗著人多,小梅打頭陣,一溜進去。
大隊長家裡正有三五個人在拜年,大隊長正忙著招呼,婦女、娃兒抓花生、分奶糖,男人分香菸。我們九個一摞兒進來拜年,大隊長有點意外。夫妻倆趕緊忙著招呼我們,抓花生,分奶糖。
春龍盯著大人手上的香菸,說:“大大,我不要奶糖,我也要香菸。”
一家人全笑起來,大隊長笑問:“你要煙做什麼?你會吃嗎?”
春龍說“由放炮仗”
“那好,要煙就沒有花生和奶糖”大隊長笑呵呵,“你們還有哪個要煙?”
於是七嘴八舌有幾個要了煙,幾個分了花生、奶糖,然後嬉笑著出門。春龍出來,手裡還把玩著香菸,“過濾嘴的大前門,吃著不苦”,邊說邊像大人一樣把煙夾在耳根後面。
巷子裡來來往往人越來越多,有挨家挨戶唱鳳凰的,有喊人打牌的。娃們拿著守歲錢到合作社買五顏六色的帶哨子的牛皮,或者買可以轉的小玩偶,或者可以放炸藥籽的槍。
只有我們堅持拜年,從西頭又拜到了南頭,之前沒開門的也補拜了。炒蠶豆、炸蠶豆、炒花生、葵花籽、五香葵花籽統統到一個兜裡匯合,炒米糖、花生糖、芝麻糖,各色水果糖、奶糖到另一個兜裡匯合,也要了幾支過濾嘴的煙。兜裡滿了就回家,來來回回往家裡輸送,堆成小山。
在南頭又遇到了春龍一幫人,還有返回的懷國一幫人,大家全部喜氣洋洋,今年的拜年真是大豐收!於是互相問:“你們每家全拜到了嗎?”大家回憶一回,各自隊伍基本全拜到了。
“頂南頭老蠻子家我們不曾去”懷國家住南頭,突然想起來,“你們格曾去?”
老蠻子我們知道的,家住最南頭再向點西的田邊,說話嘰裡呱啦一半聽不懂,聽說之前打過仗,很兇。客氣一點的背後稱呼蠻奶奶,我們娃大多怕她,路上碰見也要躲,稱她老蠻子。何況她房子後面還有三個大墳。我們連連搖頭。衛國說“這個,就別去了,老蠻子屋後大墳頭挺嚇人。在說估計到她家也拜不到什麼好的。”“沒事,大白天不怕,”春龍膽大,“我們這麼多人呢,要不我先領兩人去探路,有好的,你們再去?”大夥一致同意,春龍三人就先過去,我們留在巷頭猜花生的猜花生,放炮仗的放炮仗。春龍又回頭過來問了懷國,老蠻子姓王,決定稱呼王奶奶。
一會功夫,春龍三人笑嘻嘻過來,說“有好的!有好的!王奶奶也不兇,很和氣。你們快去,幾個幾個的去。”說著給我們看,原來一人一把花生,外加兩個蜜棗。又說道:“王奶奶蠶豆吃不動,家裡只有花生。”蜜棗可煮可幹吃,甜得很,是個好東西。於是又幾個人過去,一會回來,同樣是每人一把花生兩個蜜棗。我跟愛民、衛國帶小梅是第五撥過去的。蠻奶奶家土結牆茅草屋,前面是農田,後面有三座大墳。
我們從東邊敞開的院子進去,堂屋不大,但是收拾得很乾淨,東邊牆上貼著一張“光榮人家”,西邊牆上掛著三個鏡框,裡面是相片。王奶奶穿深紅色棉襖,頭扎紅方巾,一身的喜慶。面目和善慈祥,不像傳說的那麼可怕。
“恭喜王奶奶身體健康!”我們異口同聲拜年。王奶奶笑容滿面,“好!好!你們也健康!”家裡從沒這麼熱潮過,不斷有娃兒來拜年,王奶奶看來很高興。一邊笑,一邊從房間拿出蜜棗袋子,我們拿眼看去,已經不甚多。幸好每人兩個正好分完,不多不少。接著到旁邊的罐裡抓花生,摸索了一會才對我們說, “花生已經沒了,等我給你們拿柿餅。”柿餅是柿子用白糖醃製晾乾的,也甜得很,難得吃到。沒想到在王奶奶這兒拜年能有柿餅,我們很興奮,齊齊的拿眼看著。王奶奶從房間抽屜裡拿出一個小袋子,分給我們一人一塊。我們愉快的出門,拿著柿餅就咬,手上嘴上滿是白霜。
中間巷頭又碰上春龍幾個人,他們買了摜炮正打算去北頭玩,看到我們嘴上的柿餅,春龍一連串問“柿餅哪來的?”“蠻奶奶那兒拜來的!”衛國說,“不過柿餅一小袋,好像不多了。”春龍想了一想,眨巴眼睛說:“我們再去拜一回!人多,蠻奶奶不一定記得清”呼啦一聲幾個人轉頭向南而去。衛國和我們幾個商議,也折回跟上了他們。然後又碰上懷國幾個,他們剛回家騰空了口袋,一商議,也轉頭跟上我們,計劃照樣分批分批的,再給蠻奶奶拜一次!春龍幾個先進去的,過了半天才出來,幾個人同樣一臉的笑。春龍、小虎一人拿一塊柿餅,小雪、春香兩人手裡沒有柿餅,卻興奮的攤開手,說到“王奶奶柿餅分光了,給我倆包的紅封!”我們大為驚訝,看著他們撕開紅紙封,每人一角。
“一角錢!”懷國樂道,“蠻奶奶花生、蜜棗、柿餅全分掉了,大過年的又不好買,只有包紅封。我們趕緊再去,趕緊再去!”於是帶上他們幾個也繼續拜蠻奶奶的年。又是一小會,才出來,仍然是一人手上有一個紅封。愛國笑道:“王奶奶好開心,她好像也不記得我們拜過年了。”各自撕開紅封,幾個人是一角,還有一個是二角。春龍推我,催我們也趕緊去。於是我們三人魚貫而入。蠻奶奶正在方桌上裁紅紙,用於紅封。這麼多娃兒來拜年,她忙得不亦樂乎。我們一起進來,異口同聲喊:“恭喜王奶奶過年好!”喊完我們覺得不好意思,就怕王奶奶認出我們。“你們也過年好!” 王奶奶依然笑呵呵的,好似並不知道我們第二次來,一邊準備紅封,一人一個。
接過紅封我們歡快的出去,一邊拆開,同時尖叫“五角錢!”紅封越來越大,估計蠻奶奶用完小票子,用大票子了。再下去,還不得用一塊、兩塊的?我們拿著紅封的錢去買摜炮,一路摜著,一路往回走。偶爾也碰上繼續去蠻奶奶家拜年的隊伍。要是全莊的娃們每個都到王奶奶那拜兩三次年,王奶奶紅包不知道夠不夠?我們突然有點替王奶奶發愁,決定不能再去她那拜了。幾個人合計要不先到我家玩會撲克牌。於是來到我家裡,哪曉一桌人在打牌,旁邊還有幾個相掐頭的(旁觀者),其中就有來福叔,也就是小梅的爸。小梅忘了我們的關照,忙不迭的把紅封交給來福叔。來福叔忙問:“這是哪個包給你的?”“頂頂南頭的蠻奶奶”小梅人小沒心眼,“我們好多人去拜年呢,蠻奶奶分完花生、柿餅,就給我們包紅封,他們幾個全有!”“啊?”來福叔吃驚道,“是不是南頭的王奶奶?”我爸還有打牌的幾個人也很驚訝“你們拜年怎麼拜到王奶奶那了?又怎麼給你們這麼大的紅封?”我和衛國七嘴八舌的說了經過。
一屋子的人全樂了:“你們這些娃啊!”。聽說還有很多娃繼續給王奶奶拜年,來福叔看了看我爸,兩人說“走,我們趕緊去給王奶奶拜年!”說著,收拾了一袋子的蠶豆、一袋子花生,向王奶奶家走去。王奶奶得到了我爸和來福叔的支援,開始分蠶豆、分花生。娃們得知沒紅封,只有蠶豆、花生,也就不繼續去了。王奶奶迅速解圍。後來我們才知道,王奶奶是烈士遺孀,屋後的三座墳埋是她的丈夫和戰友。解放後,她沒有去城裡工作,而是選擇了留在她們曾經戰鬥過的地方,為烈士守墳。如今,王奶奶早已作古,連同三座大墳牽到了烈士陵園。衛國在蘇南做了包工頭,愛民考上大學出了國,小梅遠嫁外省,我們四人天各一方,難得相遇。自從那年後,我們再也沒有在全莊挨家挨戶拜年,僅僅是親戚範圍內走動。後來我們之間逐漸改為電話拜年、又改為短線拜年,最近改成了微信拜年,在群裡發祝福紅包,大家搶。看似熱鬧,但年味已越來越淡。
作者簡介:謝友華,江蘇興化人,畢業於常州財經學校,現供職於泰州華泰證券公司。歲月洗禮了鴻鵠之志,最終鍾情於文字。自詡是在生活和文字的夾縫中掙扎的一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