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一位媽媽告訴我，為了培養女兒良好的習慣，她為五歲的女兒制定了嚴格的培養計劃，每天強制女兒執行。她以為，按照“21天養成一個好習慣”的理論，只要這些習慣養成了，女兒將會受益終生。

我給她潑了一瓢冷水：強制養成的習慣，一旦離開了這個強制環境，進入一個寬鬆約束少的環境，這些習慣會很快被丟棄。

林黛玉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林如海的嚴苛教育，把黛玉培養成了進退有度、謹小慎微的閨秀。

林如海把黛玉送進賈府時，黛玉不過六七歲的年紀。這麼小的孩子，只帶著一個老嬤嬤和一個十歲的小丫頭，經歷長途跋涉，去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林如海就那麼放心嗎？

是的，林如海很放心，因為他很自信，自信已經把女兒培養成了標準的閨秀。

標準的閨秀是什麼樣子的？比如李紈就是當時主流社會的標準閨秀，即使“居家處膏粱錦繡之中”，但因為“青春喪偶”，她便能透過自律，對身邊的“膏粱錦繡”“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一言一行都毫無逾矩之處。

同樣完美的表現，初進賈府的黛玉也做到了。

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這個環境中的一切都遠遠超出了黛玉的見識。這個環境裡“三等僕婦”的形象，在黛玉看來“已是不凡了”。這樣的環境，極容易讓人露怯，並表現出一些小家子氣來。

然而，從進入賈府的那一刻起，黛玉的一言一行，都具備大家風範，應對自如、進退有度，甚至存著謹小慎微的心思，“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生恐被人恥笑了她去”。

小小年紀就能表現得如此周全，除了黛玉聰明天分高，還與林如海的強化訓練有關。

當然，所謂強化訓練，不是像軍訓那樣沒日沒夜地練，而是我在上面所提到的那位媽媽的做法，以強制的方式規範孩子的言行。

六七歲的孩子就被訓練得如此完美，林如海應該對自己的教育非常滿意，這才不顧賈府有一個“頑劣異常，極惡讀書，最喜在內幃廝混”的寶玉，放心地讓黛玉獨自去面對賈府這個大家族。

賈母的放養教育，讓黛玉捨棄了父親的嚴苛教育，迴歸了真性情。

黛玉受眾多讀者追捧，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她有著隨心所欲的真性情。進入賈府之後不久，黛玉再也不需要“步步留心，時時在意”，在賈母的“萬般憐愛”之下，她捨棄了初入府時的“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踏了言行無忌的真性情之路。

於是，林如海對黛玉的強化訓練全盤潰敗，那些規範和約束黛玉言行的制度消失無蹤，黛玉迴歸了一個從未被教育過的孩子的初始狀態。

這就像一臺被裝上了各種軟體具備各項功能的手機，因為換了一個主人，一鍵恢復了出廠設定。

言行無忌如果是發生在孩子身上，人們普遍會願意接納幷包容，而且會覺得可愛。所以，有個詞叫“童言無忌”。也就是說，言行無忌只是孩子的專利，因為孩子還沒有接受文明教育、沒有學會禮儀規範。

進入賈府的黛玉，越活越回去了，從一個言行有節有度的文明人，回到了言行無忌的野蠻狀態。

童言無忌很可愛，長大了還無忌就不可愛了。於是，黛玉在“見一個打趣一個”中，失了人心，不但下人不願意親近她，那些被她打趣的主子也遠離她：湘雲強烈要求和寶姐姐同住，探春刻意遮蔽了她的生日，李紈詛咒她“得一個利害婆婆，再得幾個千刁萬惡的大姑子，小姑子”，王熙鳳故意挑事拿戲子和她比，而迎春惜春則與她“素日不大甚合”。

就連賈母，也因為黛玉的言行無忌當眾給寶玉喂酒，不得不以“掰謊”的形式，強行為黛玉甚至整個賈府挽尊。

這樣的言行，不但賈母沒想到，林如海更沒想到。如果有人將黛玉的這些言行告知於他，恐怕他打死都不願意相信吧？當初那個“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的黛玉哪去了？

一個人真的能隨著年齡的增長而丟掉小時候的教養嗎？是的，因為小時候的教養是強制的，是不被當事人所接受的。林如海給黛玉的教養正是如此，強化訓練出來的言行習慣，會隨著環境的改變而被徹底捨棄。

賈母給了黛玉無需遵守規矩制度的特權，這也正是大家都愛拿黛玉當擋箭牌的原因。同樣一件事，別人做了會受罰，黛玉做了無人敢問責。

正是這樣寬鬆無約束的環境，讓黛玉發現，她完全不必再受父親的強制，不必擔心因為“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而被人恥笑。誰敢恥笑？刀子樣的話把你懟回去！

這樣的真性情，也不是賈母能接受的。所以，她對寶玉說了這樣一句話：“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倒不如不說話的好。”這句話翻譯過來，就是言多容易無忌，無忌就容易壞事。

賈母面前，嘴乖的人只有王熙鳳和黛玉兩個，王熙鳳用嘴乖討了賈母的歡心，卻也用嘴乖散佈了關於寶玉和黛玉的傳言。黛玉的嘴乖為什麼“可嫌”呢？自然是賈母聽到了一些關於黛玉刻薄愛懟的風言風言。所以賈母才說：“千真萬真，從我們家四個女孩兒算起，都不如寶丫頭。”“不如寶丫頭”的什麼？承前理解，當然是“不如寶丫頭”的穩重，言行有度。黛玉這“嘴乖的”不如寶釵這“不說話的好”。

這就相當於賈母承認了自己對黛玉的教育失敗，那個被林如海交到她手上的“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的乖孩子，被她培養成了言行無忌的“討嫌”孩子。

這就是黛玉所經歷的兩種極端教育，林父的嚴苛教育和賈母的放養教育，讓黛玉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最終證明都是失敗的。而林如海和賈母，都因為黛玉而成為了失敗的家長，這兩個最應該教育出高素養孩子的家長，都在黛玉身上嚐到了失敗的滋味。

這就告訴我們：嚴苛的教育，並不能讓孩子擁有受益一生的良好習慣；放養式的寬鬆教育，同樣不能讓孩子得到良性成長。

嚴苛會讓孩子抗拒，太過寬鬆則會讓孩子毫無約束，林黛玉就是這樣成為了兩種極端教育的犧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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