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20年,一個捷克作家用捷克語的“奴隸”——“robota”作為基礎,在自己的小說中創造了一個詞:“robot”,用來描述一種由人類製造用以服務人類的人形機械,後來這個詞成為了“機器人”這個詞的語源。
從第一次出現開始,這個詞就和衝突與壓迫息息相關,故事中的機器人覺醒了自我意識,然後迅速發現自己遭受的不公平待遇,奮起反抗,幹掉了人類,變成了世界的新主宰。
對,就是《我,機器人》。
自那時起,歐美文化圈從未信任過機器人,他們筆下的機器人總是充滿了陰謀和對抗,似乎只有統治人類毀滅人類才是機器人的版本答案。
為了防止機器人造反,阿西莫夫還提出了機器人三定律,用來對抗“機器人自我覺醒人類該咋辦”這個科幻界的大命題。
可能慣用奴隸的老歐洲帝國對自己造成的不公心知肚明,時刻畏懼著這些奴隸起身反抗的一天,將這種思潮投影到了自己的科幻作品中。
而日本人對此顯然有不同的意見。
2
被科技代差打傻過的日本人用身體理解了“技術才是第一生產力”這句話。
當機器人的流行傳到日本的時候,日本人率先從機器人身上看到的是力量,而非潛在的敵意和威脅,日本人似乎從頭到尾都不覺得機器令人恐懼,機器人會是一個危險的存在,恰恰相反,人類對機器人的不友好成分要更高一點。
日本的漫畫之神手冢治虫說:
“不同於西方人,我們對機器人沒有任何的質疑態度,沒有把它們視作「假人」。所以在這裡你看不到有人抵制機器人,相反大家都能平靜接受它們。“
在手冢治虫第一部機器人題材的漫畫《大都會》中,手冢治虫還沒有主動的區分這種思考模式上的差距,整個漫畫的風格跟隨美式,創作了一個反思機器與人關係的故事,但這時的日本人就表現出了很獨特的視角:他們認為人和機器人並不是零和的,而是可以共存的。
到了後來的《鐵臂阿童木》,這一點被直接擺到了檯面上,機器人和人類怎樣平等相待,怎樣和平共處,成了《鐵臂阿童木》中的關鍵主題。
曾經靠技術奮起直追的歷史帶給了日本強烈的技術崇拜,在日本人的世界觀裡,科技高速發展必然會給世界帶來一個更光明的未來,如果世界上有救世主,有一個超級英雄,那這個救世主不應該一個氪星掉下來的萬能上帝,而應該是經由人類自己的手打造出來的機械英雄。
但手冢治虫是一個悲觀主義者,他雖然構造了一個技術樂觀主義的故事,認為人和一種機器構造的獨立意識體應該平等相處,但並不認為這個未來可以輕易達到,既然有願意守護人類的阿童木,就一定會有想要毀滅人類的PLUTO。
在手冢治虫的助手中有一個人,他顯然很不滿意自己老師這種樂觀的不徹底的行為,既然要技術樂觀,那就要完全樂觀,後來他獨立出篇,創作了一個22世紀機器人回到過去幫小男孩完成夢想的故事。
他叫藤子不二雄,創作的故事叫《哆啦A夢》。
一條科幻史上的全新線路正在孵化,對機器人的恐懼背後,浪漫的種子已經發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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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1年4月12日,蘇聯宇航員加加林乘坐東方1號飛船起航,環繞地球軌道一週後返回地面,成為第一個登上太空的地球人,當他安全返回的時候,全世界的目光都看向了那片天空。
人可以走向宇宙,可以去開拓更大的世界,這樣的想法吸引部分人將視線投向了星空的盡頭,開始幻想星星的對岸是什麼樣子,開始思考人類如同大航海時代一樣開拓了星辰大海之後會有什麼樣的改變。
星際題材的文藝作品開始爆發式成長,宇宙飛船、外星人、太空殖民地等科幻概念成了熱詞,新的哥斯拉不再從深海里爬出來,而是從星海中降臨,隨之降臨的還有光之巨人,一個屬於日本的超人。
哥斯拉和奧特曼,透露出日本文藝界一個奇妙的追求:
我們的英雄要大!要特別特別大!
這個奇妙的追求奠定了後來成為了巨大機器人時代的基礎。
另一邊, 受到蘇聯人登上太空的刺激,美國開啟了阿波羅計劃,傾盡全力想要將人送上月球,這進一步促進了文藝界對星際題材的熱愛。
到1968年,出現了兩部跨時代的科幻作品,一部叫做《2001太空漫遊》,一部叫做《仿生人能夢到電子羊嗎》,他們都帶有人類對進入太空時代的期盼,同時帶有對人工智慧和仿生人的恐懼。
期待與憂慮,在那時是一體的兩面,不分彼此。
第二年,阿波羅登月,全程電視直播,全世界都看到了人類科技能突破的邊界。
70年代,正是第三次產業革命的高峰期,高速發展的科技改變了普通人的生活,讓普通人吃夠了科技進步的福利。
那同時是大眾傳媒高速發展的時代,電視電影的特效越來越精緻,相比過去的文字和廣播,直觀的畫面為當時的民眾帶來了別樣的刺激。
普通人驚訝的發現,科技原來可以這麼酷,相比火星人入侵這樣的恐怖故事,殖民火星更讓人心潮澎湃。
曾經停留在文化人想象中的憂慮被淡化,人們對科技的信仰前所未有的高漲起來。
日本動畫界率先突破了腦洞,他們想要一種很酷很酷,能夠把讀者對科技的愛好釣出來的設計,一種機械,有力的,強大的機械。
最後日本人得出的版本答案是一種用鋼鐵組成的巨大身軀,胸口可以噴火,鐵拳可以飛出去打人,還能搭載一個人類駕駛員的——巨大機器人。
4
1972年,漫畫《魔神Z》開始連載,第二週便決定動畫化,就此開創了機器人動畫的型別,讓“超級系機器人”走上歷史舞臺。
《魔神Z》
這是第一部由主角駕駛的機器人動畫,是整個機器人動畫時代的開拓者,他留下的很多設計都成為了後來的時代經典,鐵甲飛拳、硫酸颶風等必殺技成了後來日漫裡玩不爛的梗,連聖鬥士的核心設定“同樣的招式對XXX不會有效第二次”都是從《魔神Z》裡直接扒來的。
他所開啟的把變身畫面做成“兼用卡”,每一集都固定放一遍用來湊時常的惡行更成了後來動畫行業的通行套路,不但機器人動畫拿來用,每一集都來兩分鐘的BGM大變身,《聖鬥士》硬是弄出了出名的白鳥座尬舞,後來的火箭隊登場也是兼用卡的妙用。
時至今日,缺錢的國產動畫界還是會瘋狂用兼用卡湊時常,一場打鬥同樣的動作重複個七八次完全就是基本操作。
60年代,是超級英雄的時代,在美國,漫威DC的IP正在爆發式成長,瘋狂擴張自己的版圖,在日本,奧特曼、假面騎士這些英雄也統治了同時期的市場,最初的巨大機器人實際上是機器人版的超級英雄,它同時融合了人類對科技的期待和對英雄的幻想,唯一的區別是,一般的英雄故事裡變身都是白光一閃,英雄出現,沒有具體的變身過程。
《魔神Z》,以及同期的《科學小飛俠》率先帶來了“詳細描寫變身畫面”的操作,一個普通小男孩駕駛飛機飛到巨大的機器人身上,透過一系列複雜的機械操作進入機器人體內,然後親手駕駛機器人戰鬥,這樣的設計重新整理了小男孩們的性癖,他們不僅想要帶著假面騎士腰帶站在操場上大喊變身了,還想要開飛機坐機器人。
從變身,轉變為親手操縱,這是動畫史上一個巨大的飛躍。
《魔神Z》的爆火不僅僅在於點燃了機器人動畫這一品類,讓機器人可以在英雄片扎堆的年頭異軍突起,更大的貢獻在於他帶起了整個動畫業背後的角色模型產業。
用一個現在比較通俗易懂的名詞來說,就是手辦行業。
當時,行業整體都不看好角色模型,幾家嘗試做角色模型的公司都因為動畫播出結束後銷量急速下滑而崩到了姥姥家。
這時候日升旗下有一家名為POPY的公司,以生產假面騎士腰帶做主要業務,但因為不能與母公司競爭,不得不進軍角色模型的領域,他們為《魔神Z》的模型下了重金,先後推出了“超級王者”系列和“超合金”系列。
“超級王者”擁有60釐米的抱枕級高度,在男孩的遊戲庫裡一騎絕塵,可以腳踩玩具箱裡的哥斯拉和奧特曼,完美髮揮了“巨大機器人”的巨大設定。
“超合金”則是全金屬構造,拿在手裡沉重有質感,又完美符合機器人的獨特特色。
這兩款玩具的爆火引發了整個日本玩具行業的興趣,大批熱錢開始投入到動畫行業,機器人動畫——這種模型廣告片開始獲得了大量資金支援。
隨後,1974年推出的《蓋塔機器人》又開創了“變形”、“合體”這些概念,後來機器人動畫中的大多核心設定都出自《蓋塔機器人》,包括熱血男一,冷靜帥哥男二,矮胖男三的組合也成了後來機器人動畫的定式。
《蓋塔機器人》
而這些設定讓玩具廠商能夠開發出自由組合的合體玩具,進一步推進了機器人動畫的商業價值。
在這些故事裡,機器和人類之間的關係並不是對立的,而是人類戰勝威脅的幫手,雙方誰也離不開對方。
機器人,是人類的工具,也是夥伴。
在這一片繁榮中,超級系機器人的問題卻漸漸凸顯出來,設定模板,故事老套,缺乏內涵,主打低齡向,這些問題讓超級系機器人動畫走到了極限,一切都在催促一部一個偉大的作品登場。
那就是《機動戰士高達》。
高達,是每個男孩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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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年,《星球大戰》在美國上映,引發全球熱潮,大眾對星際戰爭的興趣空前高漲。
這一年,電視遊戲開始崛起,遊戲機和無線遙控車搶走了小男孩的注意力,機器人變得不再流行。
日本動畫業界迫切的需求一個新的作品來喚醒逐漸下行的市場,搶回機器人玩具的市場份額。
這時,一個奔四的光頭動畫導演感覺變革時機已到,他準備了一份企劃,之前他執導過幾部機器人動畫,小有名氣,但那些都不是他心中想要的東西,他決定做一個真正的,自己想做的故事。
他叫富野由悠季。
富野由悠季拿著這份企劃書找到了漫畫家安彥良和,安彥良和看過企劃後,凝重的對富野由悠季說:
“你的故事,早了這個世界十年。”
富野由悠季回答:
“那就讓這個世界前進十年好了。”
《高達》是一部和之前所有機器人動畫都不同的作品,它徹底抹掉了機器人的意識,讓機器人成為完全的工具、武器,富野由悠季為高達設計了龐大的背景和複雜的劇情,讓整個故事更成人化,更有深度。
為了做出最有機械感的設計,富野還找來了日本第一的動畫機械設計師大河原邦男,上文提到的《科學小飛俠》的的機械設定就是他親手做的。
事實上,《高達》原本也不是一部“巨大機器人”動畫,在富野由悠季原本的設計中,高達應該是身高兩米的太空步兵,然而贊助商並不喜歡這個主意,他們認定市場只吃巨大機器人,於是強行將兩米的太空步兵改成了十八米高的鋼鐵巨人。
唯獨這一點,贊助商做對了。
1979年,《機動戰士高達》登上了電視熒幕,強強聯手之下,這部飽受期待的動畫十分果斷的撲街了。
初代《機動戰士高達》
初代《高達》播放的時候,收視率持續低迷,甚至無法突破5%,投資方經過商討,決定中途腰斬動畫,將原本52集的內容砍掉了9集。
然而在腰斬過後,動畫在青少年觀眾的內部卻人氣大漲,收視率和模型銷量逆勢上揚,不但創造了驚人的銷量,重播時還拿下了10%的收視率。
截止2020年,萬代控股市值124億,在日本企業中排行第18位,而他們起家的商品就是高達模型。
高達的成功在日本動畫界開啟了一個新的型別:真實系機器人動畫。
觀眾已經不再滿足於“乾的爽就完事了”的英雄主義機器人動畫,而是開始追求“我們為什麼要幹仗啊”的邏輯自洽。
機器人不必是超級英雄,駕駛機器人的人也不必是英雄,他們都是被這個世界逼迫而不得不去面對的普通人。
隨後幾年裡,這種面向青年的機器人型別片開始大量湧現,《超時空要塞Macross》同樣創造了一個持久的老系列,還留下了天頂星人這個梗;《機動警察》則邁出了押井守封神的第一步。
模型廠商迅速跟進,強機械設計讓原本的金屬玩具和塑膠玩具變得並不合適,面向更高年齡層的模型廠開始推出自組的塑膠模型,奠定了手辦市場的基礎。
自此,日本動畫進入了一個全新的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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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輝煌不但紅透了日本,還照出了國門,反攻進了美利堅的大門。
1983年,美國孩之寶公司的代表在東京玩具展上發現了兩個系列的玩具:DIACLONE和MICROMAN,它們都是機器人,但DIACLONE可以變成汽車,MICROMAN可以變成收音機電視機等生活用品。
這兩個系列的玩具在日本銷量平平,並不出彩,因為當時的日本市面上有無數更帥更酷的機器人玩具,它們有動畫故事的加成,打的是太空戰爭,誰會喜歡一個能變成汽車的玩具啊?
美國人喜歡。
美國有濃厚的汽車文化基因,孩之寶對這兩種變形玩具非常感興趣,於是將這兩種玩具引入美國,作為宣傳,他們聯合漫威製作了三集廣告性質的動畫片。
這個動畫後來在國內被翻譯做《變形金剛》。
事實證明,在那個年代,沒有小男孩能抵擋能變身的巨大機器人的魅力,《變形金剛》播出後瞬間爆火,在孩子們的強烈要求下開始擴充,隨後建立了一個龐大的世界觀體系,並進而成為一個超級大IP。
《變形金剛》
在這裡有一個很有趣的現象:
相比起和自己的造物機器人搞好關係,歐美文化圈似乎更喜歡和外星人搞好關係;
而在東亞,相比起機器人和外星人的威脅,大家總是更害怕來自人類自身的破壞。
“Robot”和“ロボット”,讀起來雖然很相似,但卻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文化。
Robot的背後是神學邏輯下,人類不可能僭越神的責任創造獨立的新靈魂的自我否定,而“ロボット”則是基於“萬物有靈”的泛神論而衍生出的另一套邏輯。
畢竟在東亞的神學體系裡,不管是什麼物件都能修煉成精,機器人覺醒自我也不是很難接受。
受到變形金剛的影響,美國市場開始大量引入日本機器人動畫,但因為當時的美國動畫有引進集數要求,日本動畫的季播模式又大多無法湊夠集數,美國人就想了一個怪招:將多個日本同題材動畫混在一起,剪成一部作品引入,這些作品中的一部分又輾轉被引入中國,其中最有名的一部就是《太空堡壘》,它是《超時空要塞》、《機甲創世紀》、《超時空騎士團》三部作品的混剪。
而《變形金剛》進入國內後更配合玩具打出了碾壓局,在大眾認知度上完全壓過了日本的國民IP高達系列,以致於國內機器人題材動畫愛好者最憤恨的事之一就是被人問:“你這不是變形金剛嗎?”
作為一個模型廣告,《變形金剛》系列是極為成功的,它直接奠定了孩之寶的玩具帝國,但這個IP的險死還生也同樣和玩具廠商的經營策略脫不開關係:1986年,孩之寶為了推新玩具,把舊產線替換下來,決定做一部劇場版,把老角色批次弄死。
這一決定從商業上來說十分合理,畢竟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不弄死老角色,怎麼把新玩具賣給小盆友?
但這給觀影的小盆友造成了沉重的心靈創傷,電影院內無數小孩嚎啕大哭,家長的抗議信淹沒了孩之寶的信箱,最後孩之寶不得不復活了擎天柱。
曾經的憂慮被沖淡,一個全然信任的時代正在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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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動畫在日本已經開始逐漸青年化,不再是小孩子的玩意,一批青年向成人向的作品大熱,而報紙雜誌等傳統傳媒卻並沒有給這些動畫公正的評價,於是,以《高達》的第一部劇場版作為契機,以富野由悠季為代表的動畫人在新宿舉辦了一場“動畫新世紀宣言大會”。
這場大會的參會人數遠遠超乎舉辦方的想象,有超過一萬五千人不遠萬里趕到新宿,富野由悠季代表動畫人在臺上宣讀了宣言:
“我們在此宣誓,將以動畫開拓出我們的時代,揭開動畫新世紀的幕布”
也許當時在臺上宣誓的富野由悠季也無法想象,他們竟然真的就此開創了地球上最強的青少年文化產品,時至今日,日本動畫在世界的青年文娛產品中依然佔有絕對的影響力。
但機器人的輝煌卻在那時就已經埋下了衰亡的伏筆,雄心壯志的開頭竟成為終末的序曲。
1983年,《北斗神拳》開始連載。
1984年,《龍珠》開始連載。
他們會在接下來的時間裡逐漸奪走青少年的目光,用格鬥漫畫的新時代將巨大機器人的王朝終結。
很少有人能意識到,機器人動畫的黃金時代和日本工業的黃金時代是重合的,在那個時代,世界都沉浸在科技高速發展帶來的紅利中,堅信科技會帶給我們更美好,更廣闊的未來。
巨大機器人是一個符號,是人類的力量透過機械做出的延伸,那時的人類信任科技,就像信任自己的朋友,他們堅信只要對機器投入感情,機器一定會回報自己的信任。
《魔神英雄傳》、《光能使者》,在超級系機器人歸來之時,機器人自我的意志變得越來越重要,機器人不但是工具,還是同伴,是朋友,是能夠迴應主角大吼的戰友。
那時的我們相信,一個熟練的技師加上他的武器將會無所不能。
而漸漸的,我們更信任自己的肉體,更願意看用存在身體裡的氣和查克拉來逆天改命的故事。
因為人們在時代的盡頭終於發現,技術並不可靠。
在經濟高速發展的時代,技工是國家崛起的中堅力量,一個熟練的工程師拿上他的扳手,將能帶給你一個世界。
而在經濟發展到極致,開始出現泡沫的時候,一起都在脫實向虛,金融資本的增長速度摧垮了技工的驕傲,不管是幾十年的老匠人,不管有多麼精湛的技術,都可能在令人啼笑皆非的理由中失去工作,再也不能摸到心愛的機床。
巨大機器人再強,也只是身體的延伸罷了,那畢竟不是身體。
人們親手拿起機械,拋棄了外星來的英雄。
人類丟下機械,選擇了自己的拳頭。
我們有了勇氣,擺脫浪漫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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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代,日本的經濟泡沫破碎,曾經的輝煌統統散去,只留下一地雞毛,每一天都有自殺的人,每一天都不如上一天,曾經可以一直向上,一直髮展,直到突破星海前往未知世界的幻想統統破碎,未來只留下了一片死寂。
與此同時,北方老大哥突然裂開,讓鷹醬失去了繼續向天空探索的動力,開始沉迷於在藍星上搞事,星際探索的願景變得遙遙無期。
《高達》系列在連續出了數個續作後開始越走越歪,不願看著自己的心血變味的富野由悠季憤怒的宣稱,下一代高達要不然就做機器人摔跤,要不然就毀掉算了。
為了毀掉這個系列,他把續作的指導權丟給了一個後輩今川泰宏,有些人說這是他對後輩的看重,有些人認為他只是單純想找個和高達八字不合的人搞個大新聞。
而今川泰宏非常感動,他真的去做了一部高達摔跤。
《機動武鬥傳G》是一部完全不同的高達,他明明是真實系的繼承者,卻走的是超級系的路子,駕駛員不是坐在駕駛倉前,而是穿上緊身衣和機器人同步格鬥,決定戰鬥的是大聲喊出來的必殺技,更出現了能夠空手拆十八米高達的武力值天花板角色。
《機動武鬥傳G》
那時正是港漫的黃金年代,香港的經濟在亞洲令人側目,也讓剛剛摔了一個跟頭的日本羨慕,而香港的文藝產品也在日本大幅流行。
今川泰宏在寫故事的時候因為懶得想名字,草草在草稿紙上把幾個關鍵角色標記為自己喜歡的香港電影的名字:東方不敗、笑傲江湖、獅王爭霸、天劍絕刀。
這些名字只是一個暫時的代號,但卻意外的在前期宣傳中洩露了出去,這一下只能硬著頭皮繼續下去,沒想到這個意外卻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整個《機動武鬥傳G》的後半段從日系廢土格鬥漫畫轉向了港漫風格,而這恰恰貼合了那個時代的的頹喪氣息。
那些光鮮亮麗的人已經坐著飛船飛向了宇宙,只留下已經被汙染破壞的一片狼藉的地球,在一片已經被拋棄的廢土之上,那些被留下來的人在艱難的活著。
這時的人們已經在巨大的落差中感受到了技術的無情,原來科技並不會帶給我們更好的世界。
太空殖民?那很好,可是,地球怎麼辦?
這部目標就是搞砸《高達》招牌的另類高達竟然神奇的拯救了高達這個IP,但這阻止不了機器人題材整體的頹勢。
直到一部打破常規的作品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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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日本經濟泡沫破滅後最絕望的時代,一個叫庵野秀明的痞子剛剛經歷了人生中的大失敗,決定重新振作,做一部把自己負能量全部灌注進去的報復社會級動畫,他給這個動畫起名《EVA》。
國內叫它《新世紀福音戰士》或《新世紀天鷹戰士》。
這部動畫的風格和過去的作品完全不同,主角既不勇敢也不熱血,相反渾身上下都是喪和頹,性格懦弱自閉還偏激,遇事只會心裡埋怨,好像沒有任何事情值得他拼命。
動畫的表現手法也極為清奇,用了大量蒙太奇和抽象手法,用了大量的宗教元素和隱喻象徵,至今沒人能說清楚到底是作者思想深度太高了還是他畫分鏡時候喝高了。
甚至因為過於玄奧複雜的表達手法,動畫做到最後一集沒錢了,直接把分鏡稿拿出來播,大家都只敢懷疑這是什麼新的心理敘事技巧。
超級系機器人的時代,恰如超人蝙蝠俠剛剛出現的超級英雄時代,人們只想看正義的代表怎麼打擊邪惡勢力,帶來更多安全感。
真實系機器人的時代,像是美漫開始玩思辨的年代,人們開始思考為什麼要打架,除了打架還有沒有別的解決方法。
而到了EVA,終於連打架都不重要了,就算打贏了又能如何?就算一次次拯救世界又如何?
沒有勝利的美酒,沒有慶功宴,沒有冒險後收穫的愛情。
痛苦,只有痛苦,只有無法溝通的心靈在廢墟上留下的層層瘡疤,一點一點的滲出血來,卻越疊越厚。
以前的少年想要成為英雄,他們幻想著駕駛巨大的機器人橫行星海,和黑暗勢力作鬥爭;
幻想能成為改變世界的人,然後用自己的手去推動世界的改變。
而現在,面臨凋敝的經濟,高企的失業率,完全看不到盡頭的未來,少年們終於認輸了,他們頹了,他們不想成為英雄了,只想被治癒傷痛。
他們面對帥氣的機器人不再是主動坐上去握住那份力量,而是閉上眼睛瘋狂逃避,哪怕他們的父親用冰冷的眼神逼迫他們,哪怕外面戰火滔天,不戰鬥就只有死。
為什麼要戰鬥呢?不戰鬥就會死,就算贏了,又能怎麼樣?就不會死了?
為什麼要努力?不努力就不會成功,可是努力了,不也一樣成功不了?
新一代的年輕人再也不想去關心那些保護世界、改變世界的偉大規則,不想在關心人類命運和宇宙真相,他們再也不想做英雄了,或者說,他們終於回過味來:總有些混球忽悠老子去拯救世界,可是他們有沒有問過老子願不願意?
比起銀河和人類的宏大敘事,他們更想知道這個世界給自己留下的傷要怎麼治癒。
我們終於從世界回頭看向了自己的內心。
科技已經讓他們失望了,他們不知道自己在這個高速發展的世界中到底能站在什麼位置。
這一年,另一部科幻作品登上了電影院,它叫《攻殼機工隊》,是後來的賽博朋克第二神作。
一個賽博朋克的時代到來了。
之所以只能叫做第二。
因為第一是永遠的王,《阿基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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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年代我們相信科技會帶給我們更大的生存空間,害怕人類拖科技的後腿。
後來科技讓人們失望,人們開始畏懼科技控制人,賽博朋克成為了人類對未來新的詮釋。
在美國,從《銀翼殺手》開始賽博朋克就已經成為一種型別,直到《駭客帝國》的大爆受到了大眾認可,在同時間日本,則湧現瞭如《銃夢》、《阿基拉》、《鈴音》等一批賽博朋克作品,人們在昏暗的霓虹燈下,用躺平的方式抒發著被時代拋棄的苦悶。
東西方的科幻在某種程度上走向了合流,不管是浪漫的還是惶恐的,都走向了絕望。
而巨大機器人題材並沒有放棄,他們進行了最後一次反擊。
2001年,福田己津央接下了一個榮耀的工作——製作新世紀第一部《高達》,這部高達名為《高達SEED》。
《高達SEED》
福田己津央對這個任務十分謹慎,他先去找了富野,詢問可不可以致敬一下初代的故事,然後在元祖高達的基本故事結構中針對新世紀的口味進行了調節,將故事的重心從大勢力的對抗專注放在了對主角一行人內心衝突的挖掘上。
這些絕不硬核的內容惹怒了傳統高達的粉絲,《高達seed》迎來了傳統高達圈子的惡評,被戲稱為高達偶像劇。
但和惡名不符的是,它同時創造了新世紀碟片銷量第二的優秀成績,模型也成為萬代的大熱系列,男女主角在動畫角色排行榜上霸榜十年,每一次重播都會直線拉高收視率。
憑心而論,《高達seed》是一部素質極為出色的科幻作品,他在世紀之初就丟擲了一連串科幻熱點選題,包括“基因改造技術”、“克隆人”、“人工子宮”、“衛星級伽馬射線炮”等等概念,故事的核心設定:“當人類透過基因改造技術分化成擁有過人體力和智慧的超人和的自然人時世界會怎樣發展”,這個世界觀到今天依然具有相當的深度。
在優秀的世界觀構架下,該作又構造了一些極為具有衝擊力的人物關係,包括不限於“摯友在戰場上以敵人身份重逢”、“有情人終成兄妹”、“搶兄弟的未婚妻,還兩次”、“你殺了我朋友我剁了你兄弟”、“我殺了你男朋友還要泡你”、“I am you father”之類具有強烈戲劇性的故事設計。
這些創造了seed的奇蹟,成為自初代高達後全系列商業化成績最好的一個分支。
但這改變不了一個底層事實:
Seed吸引來的觀眾並不是來看巨大機器人的,他們更關心四個少年男女之間的情感糾葛。
70年代時那種瀰漫全世界的對技術的信賴已經徹底消失了,人們對未知的科技充滿了恐懼,對科技帶來的世界充滿悲觀。
手冢治虫時代所堅持的技術樂觀主義轉變為技術悲觀主義,科技進步不再讓大眾興奮,大家在反覆詢問,在這個技術進步的世界,人本身的情感到底應該安放在什麼地方。
《高達seed》是機器人動畫最後的絕唱,機器人不再是男孩的浪漫,“蘿蔔片”退下了神壇,成了日本動畫界固定保留卻再沒有大火的型別。
我們終於不再期待未來,留下的只有對未知的深深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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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機器人依然是那些老動畫迷的心頭好,日本的動畫人當然也不會放棄這一題材,後來又出過《交響詩篇》這樣新一代的神作,出過《天元突破》這樣致敬那些曾經的超級系動畫,把合體和變身,怒吼和必殺技玩出了花的作品,也出現過GC和CG這樣與眾不同別闢蹊徑的故事,更有《革命機》這部學生建國的偉大預言劇。
但都不能讓那個機器人的時代回來了。
《高達seed》之後,再沒有一部現象級的機甲作品出現,之後的《高達00》、《AGE》、《G鐵血》都沒能再點燃機器人動畫的熱潮,一部OVA《獨角獸》是之後成績最好的高達動畫,而這部動畫卻因為過於強調魔法力量被傳統機器人迷唾棄。
當高達再一次成為流行文化的時候,已經變成了“團長,不要停下來啊”的段子。
《高達之鐵血的奧爾芬斯》是高達最後一次反擊,它用了鐵血的名字,卻選用了擅長抒情,做出過《未聞花名》的女編劇岡田磨裡創作劇本。
硬核的日升也不再知道怎樣將機器人的故事延續下去,只能試探著探索怎樣把故事講得更有感情。
在《鐵血的奧爾芬絲》結局,駕駛著神機“巴巴託斯”的男主角獨自面對敵軍的千軍萬馬,本應有一場酣暢淋漓的機器人無雙,但結束戰鬥的卻是從宇宙裡齊射而來“岡釘”——這個故事中最強的駕駛員被雜兵們的集火釘在了地板上。
世界不再需要一騎當千的個人英雄。
世界不再需要巨大機器人。
機器人動畫的時代已經結束了,一個少年加上一個機器人就可以面對世界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一切都難免的淪入庸俗。
相比起硬朗的機械機械直線,大家更喜歡美少女身上柔軟的曲線;相比星辰大海和千億星辰,大家更喜歡異世界的精靈和兔娘;相比起認真地探討戰爭與和平,讓動畫中的大叔哭著對主角說“孩子不應該打仗”的沉重故事,大家更喜歡小孩子們操縱模型對戰的真·模型廣告。
當機甲也開始賣肉,開始刷起廢腐萌,當駕駛員從真漢子純爺們變成了擺出後入式凸線條的少女,當機器人是男人的浪漫這句話變成了八零後限定的過時文化,那個由巨大機器人為代表所描繪出的科技樂觀主義世界,那個願意相信科技帶來美好未來的時代就此落幕。
巨大的機器人從無盡的太空中落下,在天空中燃燒殆盡,最後化為一聲不甘的悲鳴,墜落成時代的眼淚。
天空中墜落的不是機器人,而是人類向外開拓的夢想。
在科幻歷史上有兩條路線,一條向外探索,去追求更寬廣的世界,面對更大的威脅,建造更大的奇觀,尋找更宏大的未來;
一條向更細微的方向挖掘,去思考人在科技面前遭到的異化,幻想著被高科技製造出的惡魔扭曲的社會,憂慮著人應該怎樣定義什麼是人;
當人們擁有夢想的時候,他們在第一條路線上大步前進,幻想著戴森球、死星、銀河帝國、伊謝爾倫要塞。
當人們的精神世界不再願意向外探索突破,困守在痛苦中出不去的時候,第二條路線就變得越來越繁盛。
巨大機器人是一個擴張時代留下的浪漫,當大眾的內心不再認可那種對技術的信任時就唯有凋謝一途。
即使有了更好的特效更高的技術,邁克爾貝也完全無法無法理解《變形金剛》這樣的破模型廣告到底有什麼值得拍的,只能用爆炸來填補空白;
哪怕《環太平洋》創造了奇蹟,證明了機甲迷的消費力,《環太平洋2》還是無可奈何的失去了機械結構傳動的美感,只留下了魔法對轟的浮誇。
新一代的主創根本不能理解,機器人的超級英雄賴以打敗那些魔法英雄的,就是那精緻仔細的變身畫面啊。
我們曾經以為科技會讓世界變得更好,但是現實是這一切並沒有發生。
科技不關心改變世界,他們更關心壟斷,為了壟斷他們寧願閹割掉一些科技,讓人類永遠在一個爬不出去的籠子裡卷卷卷。
我們的時代突然開始重新流行起賽博朋克,因為我們意外發現這世界變得越來越賽博朋克。
下一個時代會怎樣?在這個越來越賽博朋克的世界裡能否出現下一個太空歌劇的時代,能不能有下一輪機器人的熱潮,也許只能是一個幻想了。
畢竟,在有這麼多自願加班的“robota”的時候,已經用不到“robot”了。
我們不再需要英雄。
因為已經接受了robota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