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 · 太行記憶|年味氤氳的記憶
二十三,打發老灶爺上了天;
二十四,掃房日;
二十五,做豆腐;
……
依著老祖宗流傳千古的日程規劃,年關時節的各家各戶都踏著歡快的節拍忙碌了起來。濃郁的年味也穿越幽深的時間隧道,從童年的四合院飄來……
二十三,是小年,家家都要吃頓好飯的,希望老灶爺“好話傳上天,壞話丟一邊”,以期來年五穀豐登,衣食無憂。但半瓦缸好面(白麵)要吃一年,不敢太奢侈了。母親把一團白麵分成兩次擀,中間夾上細玉米麵,這樣“金鑲玉”,既好看,又光溜順滑;既省白麵,又能柔韌成條。這是貧窮年代教人增長的智慧。蘿蔔白菜的滷裡雖看不見油星子,但經母親調製,味道醇厚,仍不失為一頓美餐。晚上再放幾個炮,二十三,就這樣拉開了過年的大幕。
二十四,掃房日。把炕上的氈、毯、褥子、被子,還有地下的鍋、碗、瓢、盆等一律請出簷地或院子裡。這三間四梁八柱的百年老屋,青磚灰瓦,木隔扇門窗,雖供六口之家居住,雖客廳、臥室、廚房、餐廳集於一身,但在當時,也算得上是豪宅了。可大梁、檁、椽、苫子等都被三代人的煙火燻得黝黑髮亮。生一臺煤火,捨不得買煤炭,煤泥又不經燒。火膛小,而又做飯,又暖炕,又烘家,顧了這頭,顧不了那頭,所以家裡總是有點凍腳。條件稍好,為了使房間暖和些,也為了遮住燻黑的房頂,父親紮了高粱稈,糊上報紙,再粉刷了,這就是仰城(仰層?),大概是因為家裡煥然一新,像白色的城堡吧。
掃淨塵埃和晦氣,我和姐姐把炕鋪好,把被子碼成一道小小的長城。然後用訂書機訂上年畫,正面掛毛主席像及毛主席、周總理和朱總司令的合照,山牆掛梅、蘭、竹、菊四扇屏,炕上還掛著《珍珠塔》、《女駙馬》等劇照。父親總是站在地上“往上往下,往左往右”地指揮,我和姐姐站在桌上或炕上,依著號令擺畫,訂畫。把桌上安放的母親貼有龍鳳呈祥的穿衣鏡擦得澄光透亮,像明澈的眸子,把家照得神采奕奕,富有靈氣。告別千年的煤油燈時代,剛剛裝上的電燈,散發著橘黃色的光,把家和心都照亮了,也把人暈染得格外漂亮。燈光照耀中一張張紅紅綠綠嶄新的年畫,更是把年味醞釀到了極致。
二十五做豆腐。豆腐,豆腐,寓意是都富。豆腐是農村人可以企及的營養食材,過年每家都要做上一半坨的。黃豆泡上一天,個個脹到最大,早上等我們醒來,父母已去下場的磨盤上磨好了豆,也不知他們受了多少凍。燒開南牆根大娘家的大鍋,用細紗布揉豆沫,把豆漿擠到鍋裡,把渣放在桶裡,等隨後蒸豆渣蛋。曾經覺得豆渣蛋抹上柿,又香又甜,耐嚼,挺好吃。可上師範後,當我把平時節省下來的白麵饅頭兜了半旅行包拿回來給家人嘗,我握一個豆渣蛋再“嘗”時,我站在西房前的黑石頭上,吃得滿臉都是淚,被初升的太陽偷偷地看見了,它一定讀懂了我的心酸與感動。
大鍋的豆漿熬沸了,點滷,滿院都是熱騰騰的白氣和撲鼻的香味,孩子們不跑了,眼巴巴望著流口水。男人們也在院子裡轉悠,說著閒話。勺幾碗豆腐腦,撒點蔥花香菜和鹽面,也可能滴點油,反正我小時候對油沒印象。白嫩,水滑,燙得邊吹邊吃,不知不覺眨眼都柔柔地滑進了肚子裡,那份愜意熨帖,也真是蕩氣迴腸,彷彿吃多少也不能過癮。
二十六去割肉,小時候割肉是需肉票的,一家三五斤,算知足的。一般要做成燒肉,這樣耐放好吃。羊肉是村裡在街圪臺上摁著羊宰了,分給大家的。記憶中的羊肉餃子,遠沒有我現在調製的餡味道十足。一者,唯一的製冷裝置是天氣這個大冰箱,而我深愛的小村莊——桐峪公社武家峧,春天來得早,氣溫回升快,這是我最深的眷戀,可是羊肉也因此味重;再者,調料不給力;還有就是油少。一年只吃比足球還小的一罈油,油勺子沒有一元硬幣那麼大,還淺淺的,所以我兒時對油的記憶只是擦擦鍋底,不粘鍋,不知多放油飯菜就香。而我們家還年年有餘糧,幾次見母親偷偷接濟有七八個子女的大舅家,娘是怎樣精打細算苦心操持這個家的啊。
二十七,蒸饃饃。這是四合院裡最熱鬧的一天。頭兩天把捶好的兩三大盆面放在炕中央,焐上被子,把炕燒熱,開始發酵面。我們晚上只能擠在兩邊,兩三個人扯一條被子搭在身上。炕是燙的,露出來的臂膊是涼的,但心是充滿期盼的:又可以吃上一年一次的小豆饃饃了,眼睫毛都高興得在跳舞。早上起來,面發得槓尖槓尖的,淋淋拉拉,哪兒都是。誰家的面先發好,先給誰家蒸。父親、大爺、叔叔、堂兄他們負責劈柴燒火,把大鍋燒沸。饃饃蒸得好不好,關鍵在火。碗口那麼粗的柴禾在火膛裡旺旺地燒。母親、大娘、嬸子和嫂子負責揉麵、試鹼。最高興的是,大娘一揭鍋,小小的一丸面,蹭蹭長成桃子那麼大了,熱騰騰的,白白胖胖的,格外喜人。
蒸了嫂子家的,蒸我家的;蒸了嬸嬸家的,蒸大娘家的。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舒心的笑。一籠一籠,碗那麼大的饅頭,白玉米麵的如玉,黃玉米麵的如金,糖饃饃捏成三角,拌了紅柿子的小豆饃饃上面捏個奶頭做標記。飽飽的、鼓鼓的,熱騰騰、暄乎乎,像年輕媽媽的乳房,叫孩子們饞得癢癢。無論誰家的蒸出來,都要掰開來,分給大家,大家吃著,樂呵呵地說著:暄,甜,好吃!滿院子瀰漫的是熱氣,也是歡喜。
二十八糊貼雜。糊,糊窗戶。把窗欞上落滿灰塵變黃了的麻紙撕下來,撒上一把面做成一小鍋糨糊,粘上嶄新的潔白的麻紙。把中間的一小方玻璃擦得透亮如新,在四邊與麻紙介面處糊上紅色的狗牙牙邊或細細的雲鉤邊,母親再在窗戶四角貼上自己剪的“喜鵲登梅”和“年年有魚”等紅色窗花。白的為紅打底,做背景;紅的是白的一點點綴,一點靈氣和喜氣。一方窗戶,就是一方美麗淳樸的風俗畫。
姥姥年年要粘的是玻璃鬧鐘罩,當年賣貨郎的姥爺,留下的鬧鐘早就不走了,但外面呈立體梯形的表罩卻是姥姥桌上最典雅的擺飾。不足一釐米寬的紅紙條要把這些玻璃片粘在一起,且整潔美觀,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常常不是這片落了,就是那片掉了,要不就是整體潰散了。每當這時,戴著老花鏡坐在炕上的姥姥就急得直罵“狼吃鬼”。而一旁的我,自知幫不上忙,不敢出聲。心想,等將來有錢了,給姥姥買上鬧鐘,連罩的那種,不再讓姥姥每早聽雞叫,當我上學的鬧鐘了。可終究是空吟“樹欲靜而風不止 ,子欲養而親不待”了。
雜七雜八的事還有很多,如搗豆錢,這是必需的,豆錢,諧音都錢,都有錢,到處都是錢。左權的飲食文化,蠻有趣的,把“榆樹樹開花圪枝枝多,你的心眼比俺多”中唱的榆花,叫榆錢,諧音遇錢。春天密密匝匝,一串一串的,每片花瓣圓圓的,嫩黃嫩黃的,中心略厚,像秀珍的金幣,能遇上這麼多的錢,該多麼闊綽啊。
為了家家都有錢,也為了正月不煮豆,怕下冷蛋(冰雹),家家都要泡上一小半升黃豆,搗成豆錢,熬小米粥或做豆錢湯時煮。最喜歡吃豆錢湯撈飯了,水開了,下點米,米花稍開,撈出來,放在小砂鍋裡燜上。再在湯裡煮上山藥蛋瓣、斜角片面,然後炒點蔥辣。豆錢又香又脆,湯味道綿厚濃郁,吃得滿頭大汗,辣得“嘶嘶沙沙”,別提多過癮了。
二十九去打酒。父親也就抿一半盅小酒。可是正月要請長輩,請親友,請老師和赤腳醫生等盤腿坐在炕上吃飯,所以還是要打點高粱酒的。
這一天要炸油山藥蛋、油豆腐和油果。冷白開和麵,擀薄,裁成巴掌大的小塊,中間切成細條,對角相疊,炸出來的油果,像赤金九連環,咯嘣兒咯嘣兒的香脆,這也是一年才有一次的美味。正月泡在油茶裡吃,那濃厚的香味,想著都直咽口水。
三十日,做餃子餡,貼對子。大姐和母親洗蘿蔔,擦絲,瀝水,擰乾;父親剁肉,調餡;我剝蔥,剝蒜,揀芫荽;弟弟瘋玩得不見影子。
父親和姨父是村裡的老師,要給大家寫對聯。父親的字跡清秀、勁道,姨父的略扁、平和。而我喜歡品對聯,“鵲踏紅梅盈晏喜,月穿翠竹報平安”、“畫入江山皆秀麗,歌飛庭院盡祥和”、“勤儉為金,瑞牛犁潤瑤田壟;祥和勝玉,福蕊開妍寶樹光”等等,喜歡這些又有詩意,又喜慶吉祥,又有勸誡意義的對子。咂摸著,吟哦著,唇齒留香。後來,我在師範練了兩天書法,父親就放手讓我去折騰。邊擬對聯,邊寫。院子裡的小弟妹、侄兒女助陣。我把最好的願望和最美的詞寫進了稚拙的聯字裡,現在想來,真有點汗顏啊。
最辛苦的是娘,能者多勞,各種家務都離不開她,還得起早貪黑縫製衣服,做鞋子。給我們姊妹四個做,幫鄰居家給孩子們裁剪縫紉新衣。黃昏給他們送去縫好熨展的衣褲,隨後再給我們家的做綴釦子、綴褲鉤這樣的掃尾工程。有時我睡醒一覺,發現母親還在縫紉機前忙乎。經常扭動脖子,她該多困啊。後悔那時沒起來為母親揉揉頸背,披件衣裳,抱抱母親,也讓母親抱抱。誰知這竟成了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四十年了,每想起來還是淚流滿面,情不能自禁。
我們這兒的團圓飯其實是在大年早上吃,除夕把家和庭院灑掃擦抹乾淨,準備好食材。過年早上不動笤帚,不動刀,不動水。據說濺出水,出門會下雨的。
有時過年也粘在姥姥家不回,聽毛鬍子姥爺講長得講不完的故事,《薛仁貴東征》啦,《薛平貴與王寶釧》啦,姥爺不識字,卻很藝術,一肚子故事,學說逗唱,樣樣都行,講得很生動。他會架子鼓一類的樂器,會自編自演說快板,還說到公社的廣播站呢。那時熬夜熬到深夜,姥爺的故事就是我們的春晚。
大年初一的拂曉,被炮聲驚醒,急忙穿上母親給放在炕頭的新衣服,跑到院子裡去點小火。劈了的沒劈的柴架成塔形,從下面點著,火焰歡舞雀躍,以此來賀新春,把好運點旺。每個孩子袋裡裝著七八個小炮,弟弟們手捏著點著,再扔出去炸響;我們姐妹們則扔到小火炭上點著炸響,大家喜歡躲開捂著耳朵聽“嗶叭、嗶叭”的響炮聲。
移風易俗,現在禁止點小火和放鞭炮,無疑更安全,更文明瞭,體現了黨對我們貼心的關懷,我看,很好的。
光顧俏,又沒棉大衣,冷得嘶嘶吸鼻子。比比評評彼此的新衣服,放放鞭炮,大人就叫吃飯。炕桌一擺,火盆在旁,幾碗炒烙博(用豆腐或莜麥面、豬肉、粉條、蔥頭之類炒的,撒上芫荽蔥花,倒上醋,特別可口),一壺小酒,幾盅紅酒,一家人舉杯互致祝福。嶄新的太陽從窗玻璃上斜斜地照進來,連同祥瑞一起鋪灑開來,這暖,這樂,這香馨,回憶起來仍令人幸福到陶醉。
飯後,父親去給老舅磕頭,我們也去姥姥門上磕頭討壓歲錢。雖一兩毛,但已足夠開心。然後回來圍坐在一起捏餃子。純手工的,不動刀和擀杖,一捏兩三個片,半球形,好包,溫潤,每一個小小的細節裡都融進了指間的愛與溫情。
瓦上的積雪和簷下的冰柱,在春陽的和煦裡與春聯紅格盈盈的光色裡融化。“滴嗒,滴嗒”的清韻,迴響在年味氤氳的記憶裡,迴響在這越來越好的日子裡……
懷念的是浸潤了親情鄉情的愛的童年時光,感恩的是這欣欣向榮昌盛富足的好時代,皆像一罈玉釀,讓我們品味生活的美好,激勵我們朝著中國夢的共同願景,揚帆勇敢前行。
(作者單位:左權中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