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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裡的時間總覺得長的,其實不過一剎那,卻以為天長地久,彼此已經認識了多少年了。原來都不算數的。”

在張愛玲的小說中,《多少恨》算是比較特殊的一篇。

像《紅玫瑰與白玫瑰》、《金鎖記》、《封鎖》等小說都是愛情至上,家庭倫理次之。但是《多少恨》中的女主角虞家茵卻特別在乎對方的家庭問題。她不介意對方有沒有孩子,但是很介意對方有妻子,不想做插足其間的壞女人。當然她對於倫理的在乎並不是她的最終目的。從根本上說,她關注的重點其實是愛情的純潔性。倫理也是為了這一點服務。

虞家茵要求的愛情不僅不能摻雜男方家庭中的婚姻問題,還不能摻雜自己這一方的父母問題。總之,在她眼裡,愛情就應該是兩個獨身男女之間的事。這種對於愛情的執著追求純淨地就像是一場夢。山東大學教授黃萬華曾評價說,小說中虞家茵的形象近乎“聖女”。不食人間煙火,充滿了聖潔的光輝,對人世間愛情的混亂觀念充滿了輕蔑和鄙視。

這種對於愛情的觀念和女性形象的刻畫在民國時期的思想潮流中算是比較新穎和前衛的。民國時的思想受到東方妻妾觀念、西方貴族風氣以及自由戀愛觀念等的影響,男女之間的愛情很少真的會在乎倫理。男人娶姨太太,女人藉著茶話會之類的名義與不同的男人表達曖昧,甚至發生關係。張愛玲以前的作品反而更符合民國時的男人與女人的形象。就連蘇青的小說《結婚十年》中,蘇懷青因為丈夫與別的女人的關係離婚,而她自己卻在結婚之後上大學期間與其他的男人在談戀愛。這種觀念不僅反映在小說中,現實中也同樣如此。

張愛玲在小說開頭一再強調這是部通俗小說,而且還是她比較滿意的一本通俗小說。所謂通俗小說是以娛樂性和服務大眾為目的,著力刻畫人物和複雜情節,滿足讀者的良好的觀感體驗,而不注重小說的社會意義、思想價值和審美價值。

《多少恨》這部小說原是電影《不了情》的劇本,後來張愛玲又稍作改動以小說形式發表。這也說明其通俗的一面。

但是張愛玲仍然改變不了她對於時下社會思想潮流的思考的衝動,小說情節背後仍然有她對於什麼是愛情的上述深層反思。她把這種反思進一步具象化和理想化,用通俗小說的形式表達出來。所謂運用之妙,出乎一心。張愛玲的文學技巧已經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虞家茵是一個敗落的傳統文人家庭中的子女。她的父親是一名讀過四書五經的會作古典文章的文人。同時他也有以前的一些舊文人都有的壞毛病。喜歡說大話,性格跳脫,沒臉沒皮,喜歡在外面鬼混,不計較錢財,亂花錢。說好聽了叫風流,難聽點與無賴沒太大區別。她的母親不得已與他離婚了。母女二人相依為命。她的父親後來又娶了一個在外頭鬼混認識的女人。母女二人生活困頓,於是虞家茵獨自來到上海闖蕩,想要找份工作賺點錢養家。不過這樣的成長環境卻並沒有影響到她的品質。她性格溫柔、善良、孝順、為別人考慮,而且很堅強、有學問。她具有了完美女人該有的一切品質。

在民國那個不太平的時代,即便在上海也不容易找到工作。她就打打零工,賺點小錢,每個月都省吃儉用,給在鄉下的母親寄些錢去。日子雖然辛苦,但也平淡。直到一天,她去看電影時的一次邂逅,平靜的生活開始起了波瀾。

當時她約了朋友秀娟去看電影。但是秀娟臨時有事不能準時前來,雖然打電話通知了她的房東,讓她轉告家茵,但家茵已經到了電影院,並沒有接到通知。在電影快開場時,虞家茵見秀娟仍然沒有前來,便到外面去等,並準備將另一張票給退了。這時一個男人開著車前來,想要買電影票看電影,售票員於是將虞家茵手中的票轉給了他。這個男的就是小說的男主角夏宗豫。兩人的座位挨在一起,男的帥氣,女的貌美,一次看電影的小小意外,卻造成了二人美麗的邂逅。從那天起,虞家茵就將夏宗豫記在了心裡,夏宗豫同樣難忘虞家茵的風采。愛情的種子在這時已經種下了。

夏宗豫是一名身價富有的工廠主,他家中有一名患了病的妻子,不過並沒有與他一同居住。只有他的女兒小蠻在上海陪他。他與妻子是那種經由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結成的包辦婚姻。他在內心裡很是排斥,與妻子的感情也不好,兩人分居多年,早已經準備離婚。不過他妻子顯然並不同意,還在極力挽留。虞家茵的出現對他來說就像是一種救贖。

看完電影回去後,虞家茵的朋友秀娟親自來到她租住的房子,向她道歉,並給她介紹了一份到秀娟親戚家當家教的工作。當時虞家茵正為找工作發愁,毫不猶豫地便答應了。開始她並不知道她教授的小孩的父親就是夏宗豫,她只是單純地喜歡那個小孩,也就是小蠻。小蠻也特別喜歡她。直到小蠻生日那天,兩人在各自給小蠻買禮物時碰見,這件事才算揭開。

當時虞家茵承諾要給小蠻買生日禮物,那天便到街上閒逛。迎面正好碰到夏宗豫在給小蠻挑禮物,又無所適從。於是夏宗豫便順勢請虞家茵幫忙挑選。兩人雖然只見過一次面,但是印象卻非常深刻,以至於再次相見就像是多年的老朋友一樣。買完禮物,夏宗豫便提出要送她,虞家茵也沒有太過拒絕。於是車子停在了她當家教的那一家前。虞家茵還好奇,夏宗豫怎麼跟著一同進來了,直到傭人稱老爺時,她才明白這就是僱自己的老闆。

再次相遇,又加上工作這層緣故,兩人的心開始不自覺地走在了一起。如果說第一次相遇是種下了愛情的種子,這一次再見,種子已經開始發芽。就這樣一來二往,夏宗豫與虞家茵關係越來越密切。虞家茵嘴上雖然不說,但是情義已經綿綿。就在兩人間的感情日漸升溫時,愛情的干擾開始出現。純潔的愛情開始面臨各種挑戰。

首先是夏宗豫家的傭人姚媽。姚媽是跟隨夏夫人一同來到夏家的,平日裡她就負責照顧小蠻的起居生活。當時虞家茵來到夏家時,最開始招待並與她接觸較多的就是姚媽。其實一開始她就對虞家茵抱有偏見。小蠻一見到虞家茵就非常喜歡她,很依賴她,見不到她就嚷著要見她。這讓一向照顧她的姚媽心裡很不舒服,甚至有些嫉妒。再加上她是夏夫人那邊的傭人,自然站在夏夫人的立場。她看到虞家茵這麼漂亮、健康、年輕,自以為是地認為這就是夏宗豫在外面找的姘頭,想要透過這種方式逐漸走進夏家。她不光自己心裡這麼想,她還到處胡亂造謠,跟司機這麼說,跟廚子這麼說,後來跟夏太太更是如此說。後來更是發展到當著夏宗豫和虞家茵的面也這麼說。彷彿她是夏宗豫的妻子,態度之傲慢與不滿、不屑,儼然一副女主人的姿態。夏太太對虞家茵的怨念就是從她的挑撥開始。

虞老頭開始騙她要回老家,來借船錢。過了幾日,虞老頭直接出現在夏家。當時虞家茵正在給小蠻補習功課。他不加思考就以為女兒與夏家老爺有了私情,開口就以夏宗豫的岳父自居。面對這種無賴父親,虞家茵為免得影響不好,把自己新賺的一些錢給了他。他這才離去。之後,他接二連三地前來。更是慫恿女兒在外面租房,好早日套住夏宗豫的心,讓他魂不守舍。

一次意外的情況,他與夏宗豫相見。夏宗豫不知道這位的脾性,想著巴結下他,不僅給了他很多錢,還讓他到自己的工廠工作。時間一久,他也知道這位的痞氣。虞老頭三天兩頭開始問夏宗豫要錢。開始夏宗豫還能忍受,後來發生了一件事讓夏宗豫火冒三丈。當時廠子裡有一筆款項,不知道怎麼著被虞老頭弄到了手裡,結果他直接拿著去風流快活了。別人問責,他就說反正都是自己家的錢,花了就花了。第二天照常上班,拿工錢。後來夏宗豫實在忍受不了他,便將其開除了。

這位又想了個法子弄錢。他直接來到夏家,對已經回來的夏太太說,他可以說服自己的女兒當姨太太,不要名分,只要夏太太幫他還債。其實哪來的什麼債務,不過是他又拿去風流了。這讓正在苦惱離婚的夏太太一下子看到了新的希望。回到虞家茵租住的地方,他又極力勸說虞家茵給人當小,還說什麼反正夏太太也熬不了多長時間了。這讓虞家茵痛苦至極。沒想到他父親渾到這種地步,拿女兒的幸福當籌碼,簡直不是人。不是所有的父母都疼愛孩子,也不是所有的老人、長輩都值得尊敬。年長不代表就有德行。像虞老頭這種直接把女兒當成貨物,然後換完錢到那種場所去風流,與禽獸無異。

第三個干擾來自於夏太太。可能是姚媽的報信,夏太太不顧病體來到了上海。其實早在認識虞家茵之前,夏宗豫就已經決定離婚了。雙方已經開始商談這件事了。只是夏太太以孩子為要挾不同意,而夏宗豫又最寵愛自己的女兒,這才僵持在了那裡。虞家茵的出現讓夏太太以為夏宗豫早就外頭有人了,這才跟自己離婚。她先是與虞老頭串聯,後來又直接找到了虞家茵。她先是利用自己的病作文章,希望引起對方的同情心。然後又釋放出小蠻這個大殺器,說是為了她好。她知道虞家茵很喜歡小蠻。她希望她能等著自己去世之後再跟夏宗豫結婚,不要在自己生前讓自己痛苦。其實她的病有沒有這麼嚴重真的很難說,一切都是出自她自己之口,沒有客觀的描述。很可能是她在誇大其詞。

其實虞家茵確實喜歡夏宗豫,夏宗豫也確實喜歡虞家茵。但是虞家茵還沒有到逼迫對方必須立刻與妻子離婚的地步。自始至終她其實並沒有表現出特別強烈的那種與夏宗豫結婚的意願。她有傳統女子的溫柔、忍讓、不刻意表現自己的一面。這讓她並不願意插足別人的婚姻。當她聽小蠻說夏太太回來時,她反而替小蠻高興,說她們一家三口終於可以在一起了。更別說虞老頭讓她當什麼姨太太。至於離婚之類的事,都是夏宗豫與夏太太兩人在表演。夏宗豫跟她一再保證過,她其實也沒發表過什麼意見。她嚮往愛情,但是她不向往這種摻了太多雜質的愛情。

小說在虞老頭與夏太太串通、夏太太找虞家茵談話、夏宗豫跟虞家茵一通保證時達到高潮。虞家茵心中的矛盾鬥爭這時激烈到讓她窒息的地步。在虞老頭、夏太太這些人都沒有出現前,她與夏宗豫的相見是一個美好的夢。如果夏宗豫早就與夏太太離婚了,如果虞老頭像個人一樣行事,這個夢會是一個終生不會醒來的夢。可惜人活在世上,總有家庭、社會關係等各種俗事牽累,不可能完全獨自而立。當虞老頭出現時,虞家茵的夢就開始醒來了。後來他們的一系列操作讓她完全從中驚醒。

柔弱中透著堅強,單純中又保持自主,這是虞家茵不同於清朝及民國時的女人的一面。她雖然很懷念與夏宗豫的感情,但是她同樣相信自己以後還會有夢。這個夢醒了自然就不是屬於她的夢,她的夢是那種永遠不會醒來的夢。這應該也是所有的女人嚮往的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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