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陸曉婭
“最漫長的告別”,記不得哪本書裡這樣形容認知症患者和他們親人的別離。
如果親人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突然離世,這樣的痛苦真的是天塌地陷。但如果,有足夠的時間準備,卻要眼看著親人身體猶在,心魂卻已飄然遠去,那又該是怎樣一種痛苦呢?
這半年,在外人看來,媽媽的身體似乎沒有多大變化,甚至還讓人感覺“精神”了。但是隻有我們知道,她正以一種不易覺察的速度繼續衰弱下去:她走路更慢了,說話聲音更小了,在床上的時間比以前多了。看著她的樣子,我常會想到近些年很流行的一個詞——“能量”。媽媽的能量快要無法支撐她身體的運轉了。
但比身體衰退得更快的,是她的心魂。我分明已經真真切切地感覺到,她的心魂正在漸行漸遠,慢慢地離開我們,離開她熟悉的家,向著那片陌生的、神秘的、我們難以企及的世界飄去。
是的,我回家的時候,她還會露出笑容,不過直覺告訴我,她並不是在對著“我”——她的大女兒笑,而是對著一個向她表示友好的人笑。“我”和院子裡那些老同事老鄰居們,對她大概沒有多少不同了。
幼年的陸曉婭在媽媽的懷抱中
和她並排坐在沙發上的時候,我也分明感覺到,她其實已經“感覺”不到我的存在——不是看不見我這個“人”坐在那裡,而是感覺不到我對於她的特殊意義。原本就不太會主動親近孩子的媽媽,現在的情感就像秋冬時節的沙漠河流一樣,正在變得越來越細,不知道哪一天就會徹底斷流。
阿姨總是安慰我:她還是能分得出來家人的,你們回來她就會圍著你們轉。
“轉”,是媽媽現在生活中最常見的行為。在天氣不好無法散步的日子,早已不能讀書讀報、早已看不懂電視的媽媽,便以這樣一種姿態在家裡轉來轉去:睜著有些空茫、有些憂傷的眼睛,癟著嘴角,緊緊捏著自己的衣角,從這個房間轉到那個房間,用手摸一摸床單,碰一碰掛著的毛巾,拽一拽曬衣架上的衣服……我總覺得,這些看似無意義的動作,對她其實是有意義的,能讓她在恍恍惚惚中,感覺到自己還在生活,甚至好像還在操持家務。
有時候,她的確會跟著我,我去別的房間,她也跟過來;我去上廁所,她站在廁所門口不走。我會忍不住猜想,她是想和我這個女兒在一起呢,還是因為無聊才做我的影子?或者是出於不安,才本能地跟在一個移動的物體後面?
我注意到,這兩個多月來,她多了一個動作:沒事的時候,她就會緊緊拽住自己的衣角,就像一個來到陌生之地的小女孩。
這個下意識的動作,讓我意識到,她變得更加不安了。
慰藉物,我想到這個詞。維基百科上說,慰藉物是一種物件,用來提供心理上的慰藉,尤其是在不同尋常的環境裡。
妹妹小的時候,總要帶一塊小手絹在身邊,尤其是晚上睡覺的時候,非吻著小手絹方能入睡。那時我還不懂什麼叫做慰藉物。到自己有了女兒,人們已經發明瞭“安撫奶嘴”,我也知道帶女兒去別人家住的時候,一定也要帶上她的小被子,那會減少她在新環境中的焦慮。
現在,84歲的媽媽也需要慰藉物了,因為她每天都處在“不同尋常的環境”裡——大腦的衰退已經讓她不能識別出熟悉的資訊,哪怕是在住了近30年的房子、住了半個世紀的院子裡!當一切都變得陌生,陌生到讓她不知身處何方時,那捏在手裡的衣角,成了她抵禦惶恐的秘密武器。
我收拾自己抽屜的時候,發現了一塊兒小手絹,我想,媽媽會不會更喜歡手絹呢,就像妹妹小時候那樣?於是洗乾淨,告訴阿姨讓她試著塞給媽媽。誰知道,半個小時之後,這條手絹就不見了,之後阿姨在媽媽的褲襠中找到了它!
也曾經試過給媽媽一個娃娃,但媽媽始終對娃娃不感興趣,從未主動抱過娃娃。我想這也不奇怪,我們幾個孩子都不是媽媽親自帶大的,她缺乏抱孩子這樣的軀體記憶和心理體驗,內心沒有的東西如何投射到外部啊!
媽媽的心臟、血壓都很正常,也許還能活很久,但我們怎麼才能留住她的心魂?怎麼才能讓她的情感不要像馬航的MH370那樣失聯?
對於我來說,一想到這個被我稱作“媽媽”的女人再也認不出我,再也感受不到兒女們的關心,再也不知道自己是誰,我同樣覺得非常惶恐:我該怎樣和這樣一個身還在、心已遠的媽媽相處?
語言早已不能幫到我們,能夠幫助我們維繫聯結的只有身體了。
好在,幾年來陪伴媽媽,給她洗澡、帶她散步,我們彼此已經從不習慣身體接觸,變得能夠自然地給予和接受身體的接觸了。從清洗身體,到拉著手,再到撫摸和擁抱,我們彼此的童年未曾得到滿足的肌膚飢渴此時得到了滿足。
在家和媽媽坐在沙發上的時候,不管說話不說話,我一定會用自己的手拉著她的手。我想,比起手絹來,這隻有溫度的手,應該更能讓她感覺到陪伴的溫暖吧?
陸曉婭與媽媽相伴而行
我們常常就這樣拉著手坐著,通常是我故意找個話頭逗她說話,然後她就開始用我聽不懂的AD語“回答”,我再抓住一兩句能聽清的話,故意設問,然後她又開始一段語言神遊(我一直很好奇,她說的這些我聽不懂的話,她自己明白嗎?是否她擁有一套自己的內心語言,其實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只是不知道自己已經無法組織起句子了?)。其實媽媽在語言神遊的時候,我也很難集中注意力,就像一個聽不懂老師講課的孩子,會開小差或者打瞌睡一樣,雞對鴨講的對話真的很難堅持。我也早已沒有什麼“功利心”了,這樣和媽媽聊天,不是要聊出什麼,只是為了和她坐在一起,拉著她的手,讓她感到不寂寞、不孤單,有人在陪伴而已。
當然,外出散步的時候,我一定是拉著她的手的,倒不是怕她丟,因為她現在的走路速度,無論如何也跑不出我的視線了。拉手,既能增加身體上的安全係數,讓她不會摔跤,也能增加她心理上的安全係數,讓她知道無論走到哪裡,她都不會被丟掉。
每次散步回來,我的手都紅紅的,那是被媽媽攥的。有時因為被媽媽攥得太疼了,我也會抽出手來,再換另一隻手“值班”。拉著我的手的媽媽,其實就是一個害怕失去媽媽的孩子,她要使出吃奶的勁兒,不讓我這個“替代媽媽”離開啊!
我知道,她想拉住的,不僅僅是我的手,也是和這個世界的關係。
媽媽在努力,用她的方式努力和這個世界保持聯結。我們也在努力,用我們的手,緊緊地拉住她,拉住她的身體,也拉住她的心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