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雲山光影》
我到現在都還記得他來這裡講的一課,《桃花源記》。
小的時候爸爸也給我講過這篇文章,爸爸和他一樣,都帶著一副金絲的眼鏡,在陽光下,鏡片就被反射的灼灼閃耀,看不清面容,我看著這片光,恍惚了好久好久。他站在講臺上的時候,這個所謂的“班級”都亂糟糟的,我心裡卻突然特別特別的安靜,這份安靜讓我想起了很多東西,天雲山堅硬的山峰,寨子裡的鳥兒雪白的羽毛,傍晚雲影倒影在天雲山河一片一片的影子晃著淺淺的光,划著槳兒就彷彿隱入這一片盪漾。
你問我後悔嗎?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現在還有很多不懂的地方,他就已經走了,我明明記得他在第一天的時候就告訴我們,他是我們的老師,會一直一直教我們,我特意去查了字典,“千里一曲一直”順著一個方向永不改變,就是永遠吧。我有很多問題沒有問他,一句“教育事業也要扶貧”,我們這座大山彷彿就被打開了一道小小的缺口,很多探究的目光隨之而來,外面的人說我們“閉塞”,我不懂這個詞的含義,我覺得寨子裡的日子很快樂,寨子裡的人們都信奉神明,寨子外面的人信奉知識,我的爸爸就是支教的老師,遇到了我的阿媽,想必爸爸也對阿媽說過永遠吧,小的時候我總是很驕傲的,我是寨子裡唯一會說漢語的孩子,我的爸爸不是寨子裡粗壯的大漢,而是文質彬彬的先生,他會在我和小夥伴瘋跑後拿著手絹細細擦我額角的汗,會願意一遍一遍為我念著新鮮的文章,我能得意洋洋在小夥伴面前用漢話揹著“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這都是其他小夥伴豔羨我的地方,但爸爸不是一個守信用的人,不是嗎?寨子裡的人們說沒有哪個城裡人願意一輩子呆在寨子裡的,我卻執拗的山腳下一直等著爸爸,太陽落下來,我看著水面淺淺的緋紅,我知道這一片光很快要消失了。爸爸說好要教我很多很多詩詞,我卻可笑的還是隻會背那一句詩。
爸爸給我留了一本字典。我在字典裡找不到答案,因為字典也是騙人的,這個世界是沒有永遠的,對嗎?我去請教了他,他說,世上沒有永遠,但相聚的人總會相聚,他指著一片花,花兒總會凋零,但花第二年還會開。
遇到他的那年我十三歲,他二十三歲,被分配到我們寨子裡支教,我作為為數不多會說漢話的人去接他,我記得他就拘謹的站在山腳下,眼睛上反射的光就和天雲山光影一樣閃耀。他問我叫什麼,我很久很久沒有說漢話了,我生澀地用著漢話,“我爸爸叫我阿姅。”他咀嚼了幾遍我的名字,輕輕叫出了笑了,我卻有種流淚地衝動,這是爸爸之後唯一這樣叫過我的人。
祠堂改的教室裝著大大小小的人,有嘰嘰喳喳的孩子,也有和我一樣大,他站在一面牆前,寫著他的名字“鄭澤”。班級還是亂糟糟的,他還是拘謹的在那裡笑,我用苗語告訴他們不要笑了,他很感激的看著我。那是我最快樂的兩年了。我懂了很多很多東西,我很開心我終於可以用一些很優美的詞語去形容天雲山了,他說我的眼睛就像天雲山河水一樣清澈,他說我們這群孩子是一群很乾淨的孩子。
我還是信奉神明,我虔誠地在山下許願,“我們和鄭澤永遠永遠在一起。”
我們和鄭澤永遠永遠在一起。
他還是說要走。我看出他捨不得,但他還是要走。教室裡很多哭聲,我卻沒有哭。我想起了爸爸,想起來獨自撫養我長大的媽媽,想起了山腳下連綿的花兒,我想起了那句詩,“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
寨子外面的人們信奉知識,寨子裡面的人信奉神明。我閉了閉眼,我只信自己。苗寨有傳統,阿嬤離開之前教過我,阿嬤拍著我的手,“阿姅,阿姅,拴住自己所愛,看看你的阿媽,她後悔呀,後悔。”
春天到了,又是春天啊,人們都以為鄭澤離開了。
我後悔嗎?那個春天要回去迎娶女朋友的鄭澤,我把他永遠留在了寨子裡。寨子裡很靜謐,在這一片一片的靜謐裡,鳥兒撲騰著白色的翅膀,樹叢連綿青翠,一樹一樹繁花開的正好,傍晚雲影倒影在天雲山河一片一片的影子晃著淺淺的光,一片一片靜謐的光。
我們和鄭澤永遠在一起。
我像等爸爸那天一樣站在山腳下。鄭澤說,花兒總會凋零,但花第二年還會開。可是第二年的花總不是去年的花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