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21年最冷的一個冬夜,看了一部冷冰冰的電影《無依之地》,卻發現,此景此境,恰如其分地妥帖。
我非常欣賞的女演員弗朗西斯.麥克多蒙德飾演女主弗恩,電影開篇,她失業,丈夫也已去世,她沒有孩子,就連她居住的小鎮,也因為支柱產業倒閉,要在地圖上抹去。
她帶上精減的家當,開著一輛改裝過的車上路,成了城市遊牧民的一員。一路上遇見了很多同類,一起工作、聊天,互幫互助,不斷相遇、告別......
弗恩並不是沒地方可去,好友邀她同住,被她拒絕了。妹妹讓她留下來一起生活,她也拒絕了。荒漠邊的小鎮她也有一間房子,但那裡不是家。
電影裡有個人,指著手臂上的紋身說:家只是一個字,還是你永遠放在心裡的東西?
人們常說,心安才是家,而被連根拔起的弗恩,失去家園、工作、丈夫、鄰居、好友......一顆心裂成碎片,如何還能在一塊浮萍上苟安?
只有上路,借一輛車擋風避雨,駛向未知的命運。
02
像弗恩這樣的人,人們給了他們一個新名詞:城市遊牧民。
他們像被社會流放的馱馬,賣了一輩子的苦力,最後被主人遺棄,為了活下去,就要自己去尋覓水草。
弗恩的姐姐,將她們這一類人與昔年的西部拓荒者相提並論。為了一個理想或夢想,跑到鳥不生蛋的地方,辛勤地開墾、勞作,付出全部的青春,換不來一個安居之所。
梭羅寫:“天空中的飛鳥都有巣,狐狸都有穴,野蠻人都有尖屋”,而他們卻無地可依。
這是美國20世紀末工業轉型期的悲劇。位於蠻荒之地的工業小鎮,一個個老化、衰退,大批工人失業。許多年前,這些人還是“先鋒”,後來他們成為loser,被時代無情拋棄。
開房車旅行,想象中浪漫的行為,在趙婷的電影裡呈現了粗糲的質感。
弗恩開的並不是精裝修的房車,而是簡陋的改裝車。破舊,夏不生涼冬不蔽寒,裝備又不足,荒野裡遇上點故障極容易把命喪。
但她對自己的破車情有獨鍾,因為自己動手花了很多心思改裝。車裡有丈夫的釣箱改的儲物櫃,內裡放著父親送她的餐具。她給車子起了個有力量的名字叫“先鋒”,在她出故障的時候,寧可花上大筆費用修理也不願賣掉它,因為那是她的家。
弗恩的戀物與深情,像一味反諷。這個社會無情地拋棄了拓荒的先鋒者,但是社會無情人有情。弗恩不願意離開海拔4000米的苦寒之地恩派爾,是因為她丈夫愛這個小鎮,哪怕他已經去世了,她也依然想保留一些記憶的餘溫。
她一直呆在那,不停地換工作,直到最後一個工作機會都失去,直到小鎮的郵政編碼都被抹去,她才不得不上路,像一條喪家之犬,帶著她所有的愛與回憶。
03
那些在路上的人,身上都揹負著各自的故事。
有人因為雙親去世開始療愈之旅。有人目睹同事在退休前十天患病去世,為退休而準備的帆船都沒來得及下水,遂幡然醒悟,提前退了休去看世界。有人患上絕症,被醫生告知還有七個月的壽命,因而想重返年輕時代遊歷過的阿拉斯加。
試圖把這些城市牧民組織成團的鮑勃有一個信念:只要在路上,總會再遇見。
他們眼裡,戒指是一個圓,代表愛的永無止境。地球是一個圓,起點也是終點。生命也是一個圓,生與死生生不息迴圈。
宇宙更是一個圓,人之死後,會分解成原子重新融入這個世界。萬物從來不是孤立的個體,二十幾光年之遠的星辰爆炸後落到地球上的塵埃,撲面而來的風,頭頂飄過的雲團,突然下起來的雨,躲雨的樹,樹下的小花......這些物質的構成裡,或許就有你去世的愛人、親人。
所以鮑勃對自己說,在路上,說不定會遇見他五年前去世的兒子。
他們懷揣著各自的藥方上路,黑夜來臨時的一場場篝火晚會上,他們對著一群同命相憐的陌生人述說自己的人生故事,開啟各自的心防,交換情感的微溫。
戴夫的兒子說,這很像參加匿名戒酒會,有助於快速交到新朋友,快速融入一個地方。
在弗恩身上的確看到了這個情感變化。剛開始,她表現得不太合群,沉默寡言。慢慢地,她與大家有了交流和互動。
和琳達.梅一起在營地工作時,她明顯活潑了很多,捉弄琳達,自導自演開荒野美容院。當兩個“荒野悍婦”敷著面膜躺在荒漠的躺椅上時,這部陰鬱的電影終於有了一絲明亮。
04
弗恩這樣的人,在妹妹口中年輕時就是個“怪胎”。但事實上,她不過是比別人更誠實更勇敢,敢於聽從內心的聲音,並追隨這個聲音而去。
她搞不來虛偽那一套,在妹妹家小住的時候,她和妹夫的朋友起爭執。對方感嘆房價上漲如此之快,後悔早幾年沒錢多買幾套。她卻譴責這些房產中介,讓人花盡一輩子積蓄,背上貸款,去買一套自己消費不起的房子。
看到這裡,可以理解弗恩為何拒絕留在妹妹家長住。她和他們三觀不同,難免要衝突頻發。
在那些人眼中,她是拋下一切上路。殊不知,她是因為失去了一切,為了緩釋傷痛才不得不上路。
在這裡,電影對於消費主義的譴責,是一筆帶過的,並不控訴。同樣,對於退休金的癥結,也是用弗恩那句“我靠養老金活不下去”一筆帶過。牽扯到社會制度,就是個死結,目前無解。
讓人難過的是,戴夫溫馨的大家庭也無法把弗恩留下。舒適的客房、鬆軟的大床,都無法讓她安睡,最後她躺回自己的破車上才坦然舒出一口氣。
弗恩與人親善,內心始終孤獨。她欣然於這份孤獨,旅途中跟著車載電臺唱歌,慢慢開車跟隨一隻野生動物,在峽谷中呼喊自己的名字,在靜謐無人的水域裸泳。新年來臨時,點燃一根仙女棒,跟自己說“新年快樂”。
獨處中,她的精神是完滿的,心安即是家。
但同樣的,她也不排斥溫情的慰藉,包括友情、愛情和親情。旅途中,當她重逢一個獨自浪遊的小夥子時,留給他的一句忠告便是:別讓自己孤獨。
弗恩與這些人在路上相遇又別離。他們不傷感,因為在路上的人不會永別,總有一天會再遇見。如李白詩中所寫: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
反正宇宙就是一個圓,反正生命就是一場圓舞。從最終到最初,一定會再遇見。
05
時代詭譎多變,生死更是無常。就像疫情一來,很多人篤定的人生計劃被全盤顛覆,不再由自己掌控。穩定和永恆這樣的詞,日漸陌生,這也是老之將至的這一代人晚年的黯淡前景。
失望中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絕望。就像影片中城市遊牧民一樣,他們並不頹廢,相反,為了養活自己,他們積極貢獻著剩餘價值。
遊牧民族逐水草而居,一生都在馬背上。他們也一樣,開著房車一站站停靠,在亞馬遜倉庫打包,在房車營地當清潔工,去快餐店打工,甚至去工地搬磚。
肉身是辛苦的,但精神自由,與天地大被同眠,與自然無隙相接。吉他美酒夜光杯,人生得意須盡歡。粗糲的生活之外,他們沒有放棄自己詩意的精神生活。
弗恩的莎士比亞十四行詩,戴夫的隕石,琳達夢想中那個由廢棄品打造的家......
安德蘭德說:生活就是用牙齒咬住一朵花成長。趙婷的電影,拍出了這種痛楚的詩意。
生命各有各的來處,各有各歸途,也各有各的愴痛與精彩。
患了戰爭應激創傷症的越戰老兵,無法再面對嘈雜人群和煙火,把自己放逐在沙漠裡。想起日本攝影師星野道夫筆下,在阿拉斯加棄世隱居的人裡,有不少是越戰老兵。
他還寫到一對年輕時就來阿拉斯加拓荒的姐妹花,晚年的夢想就是坐著皮筏艇在阿拉斯加的河谷漂流,尋找“最後之湖”。就像電影裡的硬核老姐妹斯萬基,在生命最後的幾個月重返阿拉斯加,像年輕時那樣划著皮筏艇去科羅拉多湖上漂流,去親近懸崖上的燕子巣穴。
在她看來,生命最絢爛的年華,她不曾辜負,盡興地活過,此生已然值得。臨終前的迴歸,就像汪峰唱的那一句:如果有一天,我老無所依,請把我留在那時光裡。
影片最後,弗恩再度開著房車上路。也許她會一直走,直到生命戛然而止的那一天。
弗恩的主演弗朗西絲如此期待她的晚年:當我65歲的時候,我要把我的名字改成弗恩,開始抽好彩香菸,喝野火雞威士忌,然後開著房車上路,這是我的夢想。
那麼你呢?老之將至的時候,你的夢想是什麼?
06
很喜歡華人女導演趙婷執導的這部電影,也很喜歡女主弗朗西絲.麥克多蒙德,這個角色,也像是為她量身定製的。
事實證明,兩個“荒野悍婦”的強強聯手,拍出了一部經典。這電影是一首寫給荒野的十四行詩,你在讀到它的時候,一條將沉重生活與輕盈意識隔開的隔離帶已然生成。
這就是藝術的魅力,無從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