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安渠河以東一帶稱羨慕、使人羨慕,嫉妒叫“眼起”:
你才有件新衣服嗦,莫穿起出來~我!
你故意拿你那個耍寶兒來~我,我不稀罕!
這個沒有載於《廣安方言與民俗詞典》(宋勇,紅旗出版社2014)的詞語,如果單就它而言,可能覺得“起”就是動詞字尾,表示“動作的趨向、開始或完成,表示動作關涉到某事物”,及至查了下邊這些說法,感覺並沒有那麼簡單。
【眼氣】羨慕而生嫉妒、眼紅:看到別個每月要掙千把塊錢,他就~得不得了。(重慶方言詞解)
【眼氣】(形)眼紅:這漂亮衣裳,讓青魚咀的農家姐妹們見了,該要怎樣~哇!(青〔年文學〕,83.7.6。四川方言詞典)
黃謀遠《丁丁兒街的丁丁兒事》:“硬是~得死人。”
按:東北官話、冀魯官話、中原官話和晉語都說“眼氣”。西南官話、膠遼官話“使人羨慕”也說此詞。北京話有“眼兒氣”“眼兒熱”的說法:
【眼兒氣】<動>羨慕;嫉妒。北京官話,北京;冀魯官話,河北保定。見別人好他就~。
【眼兒熱】<動>羨慕;嫉妒。北京官話,北京、河北承德。《兒女英雄傳》:“今日之下他倒作了你老人家的兒嫡女親,我這乾女兒可倒漂亮了,我越瞧越有點子~。”老舍《駱駝祥子》:“你甭看著我辦事,你~!”冀魯官話。天津。
自貢(西南官話)或作【眼奇】,湖北天門(西南官話)有【眼疾】:不要~別個的東西。作“眼氣”是主流:
你別眼氣,這是愛人給織的呢。(楊朔 《三千里江山》第十三段)
叫那些外人們眼氣吧,咱社裡什麼寶貝都有。(劉真 《春大姐》)
因此從“眼起、眼氣、眼奇、眼疾”等推測,它們應該是一個詞的不同方言寫法。
一、眼 眼子 眼火
“眼”在方言中有“希望”的意思。
【眼】希望:到今天都還沒有接到錄取通知書,恐怕這次是沒~了。【按】“眼”,重慶話訓“希望”,此當是“眼子”一詞之省。參見“眼子”。(重慶方言詞解)
【眼子】亦小孔…④引申指辦法、門路:要“下海”啊?找到~沒有?【按】“眼子”訓小孔,謂其孔如眼也。有孔則可通,故引申之為門路、“辦法”。找到門路,有了辦法,該事要辦妥就很有希望了。重慶話將“希望”義的“眼子”省作“眼”。(同上)
【眼】(名)眼火①的省文:沒~!沒~!那老牛筋連水都潑不進。(〔春〕潮〔急〕335。四川方言詞典)
【眼火】(名)①希望;著落:有~|無~|。“還有莫得~囉?”“攤攤兒都收了,還有啥子~嘛!”又說“眼”。②……。
按:又參《四川方言詞典》“眼子”。
這個“眼/眼子/眼火”為何有“希望”的意思呢?
二、眼紅 紅眼病
讓人羨慕、妒忌的通行說法是“眼紅”:
【眼紅】管樺《故鄉》:“她看我們評上紅旗,又買了匹好馬,就眼紅啦。”《人民文學》1978年第1期:“你們說小韓姐這個那個,我看你們是~小韓姐 !”
根據“流行性結膜炎”之“紅眼”,衍生出【紅眼病】:
比喻嫉妒的心理或行為。劉興武《公共汽車詠歎調》:“紅眼病,這是目前中國最常見、最多發、最普遍的心理狀態。”〔例〕社會上有那麼一些害紅眼病的人,看到別人收入多了,心裡就生氣。(呂佩浩、陳建文主編《漢語非本義詞典》)
再派生出【眼紅眼黑】以表示“看見別人比自己強,產生嫉妒之心”:
萬金油看到別個發了財就~的。(重慶方言俚俗語集釋)
以下這些說法當與“眼紅”音義關聯:
【眼情】<動>羨慕。江淮官話。湖北紅安。~人家的好衣裳。
【眼狠】<動>眼紅;嫉妒。贛語。江西宜春。人家搞得好就~人家。
【眼猴猴】<動>嚮往;羨慕。客話。江西贛州蟠龍。
【眼喜】<動>喜愛,有好感。晉語。山西臨縣、嵐縣。
所以,按照筆者的漢語音義演變“聲衍韻失”([ang→an→a;am→an→a])理論,它們可以這樣排序:“眼紅 眼情→眼狠→眼猴猴 眼火 眼奇 眼起 眼氣 眼疾”,“情、疾”在舌面化後與“紅→狠→猴起氣奇喜”合流。
還有近義詞“眼樣”等:
【眼樣】<動>羨慕;眼紅。吳語。上海寶山江灣、浙江餘姚。
【眼癢】同“眼樣”。吳語。浙江舟山。
【眼豔】<動>羨慕;眼紅。湘語。湖南湘鄉。蕭繼宗《湘鄉方言人事》:“湘鄉語謂歆羨為~。”
【眼依】<動>羨慕。吳語。浙江嵊縣崇仁。
可以這樣排序:“眼樣 眼癢 眼豔→眼豔→眼依”。參觀“豔羨”之義。
三、“眼”與“羨”
我們認為,諸多“眼×”之“眼”,只是個記音的“障眼字”,它應該就是“羨”字:
《說文·㳄部》:“貪慾也。”《廣韻》予線切,去線以。《洪武正韻·銑韻》“以淺切”。《中州全韻·天田韻·陽去聲》:“羨,又音演、衍。”
四、“眼紅”之“紅”(一)
(一)“紅”系
嫉妒、羨慕義的“眼紅”之“紅”,並不是真正的“紅”,而是“嫉妒”的意思。它與“(忄夅)(忄巠)嗛銜慊憾→嗛銜慊憾慉㜅→慉㜅嫭婟妎害”等關聯。
(忄夅):《玉篇·心部》:“恨也。”《集韻》古巷切,去絳見。
(忄巠):《說文·心部》:“恨也。”段玉裁注:“即孟子悻字也。”胡頂切,上迥匣。耕部。
嗛: “王夫人知帝嗛慄姬”胡三省注引康曰:“嗛,恨也。”(《資治通鑑·漢紀八》)乎監切,平銜匣。談部。
憾:《玉篇·心部》、《左傳·宣公二年》“以其私憾”杜預注:“恨也。”胡紺切,去勘匣。侵部。
恨:《說文·心部》、《廣韻·恨韻》:“怨也。”《荀子·堯問》:“祿厚者民怨之,位尊者君恨之。”胡艮切,去恨匣。諄部。
慉:《玉篇·心部》:“恨也。”《玉篇》醜六切。又許竹切,入屋曉。沃部。
嫭:《廣雅·釋詁一》“妬也”王念孫疏證:“婟與嫭同。”胡誤切,去暮匣。魚部。
婟:《爾雅·釋鳥》“鶭澤虞”郭璞注“今婟澤鳥”陸德明釋文引《廣雅》:“婟,妬也。”朱駿聲通訓定聲:“字亦作嫭。”
“犯其所乏,則婟。以惡犯婟,則妬”劉昞注:“人皆悅己所長,惡己所短,故稱其所短,則婟戾忿肆。”(《人物誌·八觀》)胡誤切,去暮匣。侯古切。魚部。
妎:《說文·女部》:“妒也。”《爾雅·釋言》“苛,妎也”陸德明釋文引《說文》:“妬也。”《廣韻·泰韻》引《字林》:“疾妎,妬也。”《集韻·蓋韻》:“或作。”
害:嫉賢害能。
項羽妒賢嫉能,有功者害之,賢者疑之。(《史記·高祖本紀》)
如果純就“羨慕”義講,可以將“歆”納入,它與“(忄夅)(忄巠)嗛銜慊憾”等位,有“歆羨”、“歆慕”等詞。
(二)護前
《三國志·蜀書·關羽傳》 “(諸葛)亮知(關)羽護前”、《吳書·朱桓傳》:“(朱)桓性護前,恥為人下”、《宋書·劉瑀傳》“瑀性陵物護前,不欲人居己上”有“護前”一詞,經過前賢研究,知道他是“妒忌、好勝,不容許別人爭先居前”的意思,但何以有這個意思,則不大說得清楚。如果把“護”替換“嫭、婟”,就迎刃而解了。關聯“忌前”:
“妬前無親”胡三省注:“妬前,忌前也。”(資治通鑑·魏紀八)
五、“眼紅”之“紅”(二)
牛見不得“紅色”,你看西班牙鬥牛場就知曉了。筆者還在當放牛匠的時候,曾經被養了多年、十分溫順的老牛一角“撬”下土坎,後來被老放牛匠發現,脫下有一塊紅布補疤的衣服後再沒出現過這種事。看來,“紅”與“怒、火”之間是有關聯的。因此,“眼紅”還有“怒皃”的意思:
真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太平天國故事歌謠選·計取永安州》)
這個“紅”,應該是“漢”(怒也)系詞。詳“草不黃俗話說183”:《冒火連天,大光其火》。其實,嫉恨、發怒,情狀與“眼紅”相近,故“眼紅”之 “紅”與“大光其火”之“光”關聯,也與發火之“火”一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