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雖然始於一場失敗的婚姻，但最終的落腳點還在於達成共識、化解矛盾。在這個傳統家庭之中，有遺憾，有誤解，但其實沒有任何“壞人”。

好笑又好哭的親情電影，一直是電影市場最討巧的型別之一。賈玲以自己逝世母親為原型創作的導演處女作《你好！李煥英》，就引發了觀眾的情感共鳴，票房已經超過了驚人的51億。無獨有偶的是，有一部同樣走“小而美”親情情感路線的電影——《孤味》，也拿到了2020年臺灣的票房冠軍。

電影海報寫著一句“雙雙對對，相揪作夥”，後半句是臺語，意思是一起作伴

《孤味》很容易令人聯想到是枝裕和的《海街日記》，看點都在於細膩生動的“女人戲”，家庭之中都有一位“負心漢”父親，情節進展都圍繞著父親的葬禮。不過，《海街日記》刻畫的是四姐妹之間的關係，而《孤味》最重要的人物則是母親一角。

所謂“孤味”，指的就是“獨做一味”，臺灣很多小吃店只做一道招牌菜。電影裡的母親，也就正是靠著一道美味的蝦卷，從路邊攤賣到開餐廳，獨自撫養三個女兒長大成人。

消失的父親，是母女之間諱莫如深的存在。原來，在母親執拗而倔強的人生之中，無可奈何的“孤味”正是這樁名存實亡的婚姻——多年前，他沾花惹草，拋妻棄女而去。

《孤味》的開端，母親突然聽聞了丈夫去世的訊息，因此不得不面對塵封心底的往事。在替父親舉辦葬禮的期間，母女之間各自隱忍的委屈、怨恨、傷心，統統都找到契機爆發了出來。而由於父親離家之後有了新情人，母親更要處理與這位“小三”之間的關係……

《孤味》劇照，母親與三姐妹

乍聽起來，“正宮鬥小三”的劇情似乎毫無新鮮之處，很像家庭肥皂劇愛用的戲劇化套路。我身邊一些朋友也表示難以接受《孤味》，認為情節首先就太過“狗血”、太過“陳詞濫調”。

但實際上，如果我們回顧那些經典的家庭情感類影片，就會發現所謂的“狗血劇情”比比皆是。就以是枝裕和為例，抱錯孩子、重組家庭、出軌離婚等等情節，都是這位日本導演最偏愛的故事元素。

肥皂劇編造出八卦劇情，只是為了“刺激”觀眾的獵奇慾望。而嚴肅作品描繪家庭悲劇，則是為了以衝突為契機窺視人物的內心世界，反映社會環境的癥結所在。畢竟，在現實之中，遍體鱗傷的家庭關係也毫不稀奇，社會新聞往往聽起來比虛構劇情更加魔幻。

所以評價一部親情電影是否足夠“真實”，更重要的還是要看人物塑造是否可信、情感表達是否細膩自然，以及主題是否有所啟迪——而在這些層面，《孤味》都完成得不錯。

今年81歲的臺灣資深演員陳淑芳，憑藉《孤味》中母親一角拿到金馬獎最佳女演員獎的榮譽。整部電影就從她逛菜市場的戲份開場，她動作利索地挑挑揀揀，禮貌而強勢地與小販周旋一番。這齣戲結束，一位脾氣猛、內心柔、觀念傳統的“臺灣阿嬤”形象，就已經不費力氣地立了起來。

如果沒查閱資料，完全沒想到陳淑芬已經81歲高齡

其實隱忍而倔強的母親形象，在中國的文藝作品之中已經出現過太多次。但是陳淑芬的表演真誠動人，所以完全不會讓人有“看膩”的厭倦感。

反觀《孤味》之中，母親的觀點的確老舊，但內心情感卻能落地生根。她深深地埋怨著自己的丈夫：你到底為什麼不回來？電影結尾，父親的情人“小三”解答了她的疑惑——他無法面對你，是因為太愧疚。這句解釋當然毫無新意，但卻正是母親這一輩子最想要聽到的一句話。

值得一提的是，許承傑導演不是“無中生有”地硬編出苦情戲碼，而是出自對生活的觀察體會——戲中母親角色的原型人物，正是他自己的外婆，名存實亡的婚姻也正源自外婆現實中的親身經歷。許承傑13歲寒假那年，回到老家參加“負心漢”外公的葬禮，聽聞了家庭的這段往事，知曉了外婆的心事。“你看到阿嬤在這兩週的變化，從本來的憤怒，到整理老東西、遺物時的回憶。我那時觀察到阿嬤跟自己和解的過程，當她去理解那些糾結和怨懟，而不是種在身上的詛咒時，她會願意放下一些東西。”

三姐妹的溫馨時刻，其中飾演二姐的徐若瑄，在飛機上看完《孤味》劇本之後就答應出演，並且還主動提出要給許承傑導演當製片人

或許也正是因為拍攝的是自家親人的故事，許承傑的電影拍得非常溫柔，一層一層地剖析人物的所思所想，跟著情感走，不下任何“道德審判”，也沒有給父親角色輕易扣上“渣男”、“PUA”的帽子。

我看《孤味》的過程之中，感受到的是滿滿的治癒。故事雖然始於一場失敗的婚姻，但最終的落腳點還在於達成共識、化解矛盾。在這個傳統家庭之中，有遺憾，有誤解，但其實沒有任何“壞人”。

而三個女兒對於父親的態度，也被處理得不落俗套。她們雖然一直待在母親身邊長大，但並不願意完全被母親的怨恨情緒所感染，而是在偷偷接近父親。尤其是謝盈萱飾演的大女兒，是老爸“沾花惹草”基因的繼承者，也是跟母親矛盾最大的一位女兒。

全片最好看的一齣戲，就是母女之間的爭執場面。母親終於忍不住怒罵：“我打拚一輩子，扶養你們長大，卻輸給一個跟你們二十年沒聯絡的老爸！”大女兒也說出了真心話：“我不是阿爸，我們都知道我不是他，我沒有辦法為他做的那些錯事跟你道歉，阿爸已經死了。你現在要做的事情是放手，你知道嗎？”

謝盈萱確定出演《孤味》中大女兒一角時候，還未曾憑藉電影《誰先愛上他的》拿到金馬影后，一度遭到投資人的質疑

電影中還有另一句點題的臺詞，出自冷靜旁觀的外孫女之口——“為什麼都不把話說開？”

現實之中，或許大部分家庭的情況都相似，大家就是沒有辦法毫無顧忌地“把話說開”。我們總是有一些疑問，從未問出口，與其說是因為東方人的羞澀內斂，不如說是因為對於答案的恐懼——萬一真實的答案，不是我們想聽的那個呢？或許有一天，有人忍無可忍，終於問出口，家庭關係或許能夠變得更加融洽，就像《孤味》裡這般；但也很有可能，至親之間也就要被迫直面糟糕的真相，從此之後漸行漸遠。

當然，如果要與是枝裕和、李安這些成熟導演的家庭電影相比，許承傑還有一定的差距。嚴格評價的話，《孤味》的色調過於溫暖動人，也就缺了一抹類似《飲食男女》那種對於家庭矛盾的冷冽審視之感。另外，《孤味》雖然是群戲，但其實從頭到尾只講述了一個“心結”，即母親的委屈，女兒們則是母親故事的參與者，缺乏各自獨特的矛盾衝突，人物形象就不及《飲食男女》那麼層次豐富、回味無窮。

李安的經典之作《飲食男女》，每個人物形象都令人印象深刻

除此之外，《孤味》的故事當然不能被歸為八點檔肥皂劇，但視聽效果卻的確有點“電視感”，只有簡單的平移、推進等機位變化。不過這樣粗糙的效果，與電影的預算不足也有直接關係——許承傑接受採訪時透露，其實整部電影僅僅只用了一部攝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