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差點自焚了,在搞了一個通宵之後急診手術之後,睏意像凜冬一卷厚重的黑心棉被,既不保暖又讓人窒息。我先點一支菸清醒一下,再有半個小時就該交班了,如果睡著了,到時候更難受。誰料想實在太困了,點菸的時候一哆嗦,火機的火苗又大,一下把自己的頭髮點著了,慌亂中瞬間清醒,噼噼啪啪把火拍滅,一股刺鼻的焦糊味席捲而來,我拿個小鏡子看看頭髮,前額像綿羊毛一樣凹捲成一個大坑,還殘留著燒焦的凝縮成團的髮絲灰,我找了把小剪刀把這些燒壞的頭髮都減掉,哎,咋看都像個哈巴狗,一會去剪個頭髮吧。曾幾何時我一直想把頭髮剃了,省的洗頭的麻煩,費時間又費洗髮水,剃個光頭洗臉的時候都能順便抹一把,但想歸想,有沒有勇氣剃掉是另一回事,動刀我不怕,出血我不怕,一想到剃光頭心裡倒有些惶惶不安,直到若干年後禿頂了,依然沒有勇氣去剃掉周圍並不算濃密的捲毛。
院內就有個理髮店,洗剪吹10塊,平常多是老頭老太太去剪,年輕人多數都到那奢華的理髮店去剪,充個會員大幾百小几千的,洗剪吹少也幾十塊錢,多則幾百塊,也沒見得比這老手藝強多少火候。我就穿著白衣徑直去了院內的理髮店,一來是有急會診了立馬能趕過去,二來是我覺得自己這個頭不值幾十塊錢。不過說白了還是窮,我帶著徒弟做個闌尾,兩個手術室護士,至少一個麻醉老師,五個人頭一百二十塊錢手術費,不及託尼老師一把剪刀。
我這個頭髮也確實有點長了,想來小半年沒剪了,以前剪髮的時候還有些小緊張,手心裡甚至還能捏出汗來,生怕剪完之後顏值大跌,現在由於臉上爆痘爆的太厲害,也談不上啥顏值了,也就破罐子破摔,反倒坦然了,剪得過程中居然睡著了。急診的電話鈴聲嚇得我一機靈,我嚇得剪頭髮的老師傅一機靈,老師傅嚇得手上的推子一機靈,推子嚇得我頭皮一機靈,剛剪了一半的頭髮頭皮一個鋥亮的大缺口,得嘞,想不剃都不行了。
“男性85歲,轉移性右下腹痛2天,考慮闌尾炎穿孔,既往有高血壓、冠心病、糖尿病、慢性支氣管炎、肺氣腫、腹主動脈夾層,心臟做過搭橋,一直吃波立維,看過五家醫院,不是說做不了就是沒床,病人這會兒心率130,血壓80/50,看樣子感染性休克了。也就你能搞得了了,老李。”老趙語氣都有些凝重,我知道他向來是把病情往輕裡說,生怕我拒收。
“得,老趙你先別給我戴高帽,先不說這個歲數的闌尾穿孔感染性休克,單單是他這些基礎病往外拎一拎也能要了命,看過五家醫院人都不收,憑啥到我這就得騰挪出一張床?”我一邊打電話一邊看著鏡子裡漏出一綹頭皮的自己,老師傅有些不知所措的站在旁邊,不知道是插不上話還是不知道說些啥。
“你也就是嘴硬,趕緊來吧,是塊硬骨頭,家屬是個年輕貌美的單身小姑娘,在這哭的梨花帶雨的,我都安慰不住。”他還特別強調了單身。
“瞧你操的這個心,我馬上就到。”也甭拿單身誘惑我,我是醫生我單身我活該。
轉身跟老師傅說我去會個診,完了回來您給剃個光頭,錢我先放這,老師傅好像鬆了一口氣,還沒等他說話我提著白大褂就跑向急診了,感染性休克晚一分就多十分風險。還好白大褂裡有個藍帽子。
老人乾瘦乾瘦的,躺在搶救室的病床上,眼窩深陷,顴骨突出,雙眼緊閉,鼻翼急促地一歙一歙,吼吼的痰鳴音,眉頭擰成一個大疙瘩,完全失聰了,沒辦法交流,查體也不太配合,肚子緊的像塊鐵板,壓一下他就會痛苦的哼一聲,眉頭的疙瘩就會擰得更大。急診會碰到很多打架鬥毆相互扯皮的,是不是真受了傷不是看他多能吆喝,多能喊疼,人是會撒謊的,但是下意識的表情不會,肚子上的肌肉不會,時間久了,眼一瞄手一搭,這人是不是真受了傷生了病,傷的重不重,病的輕不輕,也就判斷個八九不離十了。
我的眉頭也擰成了一個疙瘩,我擰成疙瘩不是因為我也肚子疼,是因為這老人心衰了,凝血還差的一塌糊塗,都報了危急值,別說感染性休克,就這個凝血,切開肚皮血就可能一直不停地流,倒也不是怕他一直血流不止,而是就做個闌尾炎,這個天底下幾乎所有人都認為是個小的不能再小的小手術,甚至連有的病人都不屑一顧的小手術,不知道栽了多少醫生的職業生涯,不知道要了多少病人的命。
我有些躊躇,有些猶豫,但病人的情況又的確由不得躊躇,由不得猶豫,想著還是收住院做手術,手術怎麼做,腔鏡指定不行,開刀倒簡單,只是麻醉給不給麻,腰麻硬膜外連想也不用想,全麻可能一誘導人就再也醒不過來了,靜脈麻醉病人可能喘著喘著就憋過去了,只能局麻,局麻做穿孔的感染性休克的闌尾炎?光一想就一頭冷汗。
家屬是老人的孫女兒,還不是親孫女兒,是老人收養的,老人有三個兒子,但跟三個兒子都不親,多年以前就斷了聯絡,身邊沒個親沒個靠,就這一個養孫女兒。老趙沒騙我,這姑娘確實年輕貌美,眼睛都哭腫了依然靈動秀氣,她見我猶豫,嘭地一下跪在了地上,說自己就這一個爺爺,求求你救救他,說著就要磕頭,我連忙扶她起來,丫頭你不能給我跪,我哪能受得起,這是要讓我折壽呢。然後我就收入院,一是面對這梨花帶雨動了惻隱之心,一是老人這病再輾轉一下路上可能就沒了,但她這一跪我卻又不自主地提防起來,這些年術前給你下跪,信誓旦旦死在臺上也認可,術後出個小的併發症就鬧得你雞犬不寧的病人可不在少數。
手術刻不容緩,但是麻醉跟我預想的一樣,不是人家不給麻,是麻了十之八九撂在臺上了,下不了臺不光麻醉的忌諱,更是我們的忌諱。只能跟家屬好好談,我局麻做,九死一生,
這真是九死一生,這時候不迷信也只能盡人事信天命了。那姑娘倒是麻利地把字簽了,一邊籤一邊說,就是真的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會埋怨你們,這麼多家醫院都不收我,你們收了我,就對我有恩,我爺就是沒了,我也給他瞧上了病,瞧上了病你們就是我的恩人。
感恩的話我其實沒往心裡去,之前鬧事兒的哪一個不是感恩戴德,千恩萬謝,一朝被蛇咬,十年都怕了這井繩。
老人是真瘦,好像是疼的昏了過去,也可能是感染陷入了淺昏迷,總之對局麻藥反應良好,很順利進入腹腔,先把一肚子膿液吸了個乾淨,又好好沖洗了下腹腔,然後才動刀切闌尾,感染性休克的病人,清理感染灶的膿液永遠是首位的,不能顛倒過來,如果先動刀,這些膿這些毒足夠殺死一個人的。清理完腹腔老人的氧飽和度一下就上來了,闌尾的手術就那麼三五下就結束了,擺個引流管關完腹病人居然醒了,瞪著凸出來的大眼珠子找孫女兒,他孫女兒看到他更是喜極而泣。我在旁邊眯眯笑著沾沾自喜。
也不知道是老人天生健談還是見著孫女兒有說不完的話,回病房後他就一直不停地說,由於心衰說三句停兩句,勸也勸不下,兇也兇不住,竟足足說了一下午,傍晚才沉沉睡去,病人低熱,他孫女兒就一直笑著聽他說,時不時地給他擦擦額頭,擦擦脖頸,擦擦手心、腳心, 降體溫。第二天一早去查房老人許是睡足了,許是病根祛除了,許是心衰糾正了,神采奕奕地說著各種讚美的話,倒是搞得我有些不好意思。然後非要自己起床上廁所小便,孫女兒拿了小便壺讓他在床上尿,他竟然急了眼,拗不過他,孫女兒便要扶他起床,人起到一半突然像洩了氣一樣,又癱倒在床上,嘴也歪了,眼也斜了,右半邊身子不能動了,話也說的模糊不清,他孫女兒一下又嚇哭了。
典型的腦梗,趕緊推著去做了個頭顱的CT,這期間神經內科住院總已經候著了,還很納悶兒,凝血差成這樣還能血栓。感染性休克有個高凝的時間段,容易出血栓,後邊消耗掉凝血因子和血小板就DIC了,別說手術,扎個針就青一大片,別說扎針,躺著胳著了就紫一大片,別說胳著了,就是不摸他不碰他,胃啊腸子啊自己可能就汩汩冒血了,再加上可能形成膿栓、菌栓,腦梗還不是最嚴重的,一下肺栓塞了、心梗了,搶救可能都沒的機會。
然而病人除了併發症,雖然和手術無關,還是挺心塞,他要是順利恢復了,又夠我吹一年的了,而此刻我的眉頭又擰成了一個疙瘩。
病人CT回來,不幸中的萬幸,梗塞灶不是特別大,病人回來時嘴歪的輕了,眼斜的也輕了,左半邊身子雖然還不能動,但是左手指和左腳趾能勾勾了,說話雖然還模糊,但好歹能聽清了,然後轉到神內去後續治療了,對他們來說這麼點的腦梗灶不算個啥,對我們來說卻是個棘手沉重的大包袱。
期間我還過去給老人換過幾次藥,拔了引流管,拆了線,眼見他一天天活泛起來,能嚼食了,能鼓腮了,能扶著床欄杆走兩步了。家屬更是千感恩萬感謝的,總之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發展,心裡也放下塊石頭。
老人腦梗當天轉到神經內科之後,我感覺堵得慌,才留意到自己參差不齊的頭髮,心一橫,又去了院裡的理髮店。
“師傅,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