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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是感覺自己格格不入。

我已經三天沒喝冰箱裡劉梅買的巧克力味的高樂高了。理智上告訴我這確是我自己的家,但我總覺得自己有些多餘。這可能是重組家庭必須經歷的階段。我的“爸爸”——夏東海,他很幽默,夏雪和夏雨也都很友善,但是這樣客套疏離的氣息對我而言就是一種拒絕。我感到不自在,無時無刻,甚至是當想起我們不配套的名字的時候。

我走到落地窗前,一輛銀灰色寶馬上下來了一個渾身皮草提著最新款愛馬仕包包的女人。離得太遠,我看不清她的長相。只是那雙玫紅色的細跟高跟輕碰地面的聲音恍若就在耳邊。那好像上個季度的舊款了。她站了許久,沒等到駕駛座上的人下來。寶馬開走了,她依舊站在那裡。那一刻我想幾萬塊錢的皮草也是不保暖的,我們都是一樣的窮苦可憐人。

狂野男孩就站在那裡,他站在背光的方向,看不清表情。我看著他,隱約生出一種恍惚的感覺。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已經接納了自己的家庭,我毫無芥蒂地稱他為“姐姐的男朋友”。我也願意拿出自己的零花錢在夏天請他倆吃一杯哈密瓜味兒的和路雪。“噠噠噠”,我回頭瞧見夏雪,她穿著新買的散發著檸檬洗衣液味道的校服跑過來,陽光把她臉上細小的絨毛照得一清二楚。她指著我大聲喊了一句,“劉星!”我調動著面部的神經肌肉朝她做出一個打趣的搞怪表情。

劉梅出差了,走之前她給家裡留了一千塊錢當作這個周的家用。

家裡唯一一個和自己有血緣關係的人要離開一個周的時間,按理說我應該感到沮喪的。但我心底卻是一陣幽微的竊喜感覺。這一千塊錢的家用就是我的底氣,這一個禮拜,我為這個家付出了生存所必須的錢財。我跟繼父說我想喝巧克力味的高樂高了,語氣神態和從前並無不同,但我知道有什麼東西是變了的。強裝出來的理直氣壯與打從心底裡生出的底氣到底不同,就像從來沒用過奢侈品的人強裝鎮定地走進希爾頓開房和一身路易威登卻願意吃人均300的普通西餐自助一樣。

我雖姓夏,可是我卻喜歡冬天。

因為冬天冰冷的空氣、藏藍的天空以及下午四點就湧上來的暗沉暮色都會讓人憑空產生一種時光流失得非常緩慢的錯覺。

冬天的心是安靜的,不像炎夏從空調屋子裡走出來一抬腳就掉進地獄的火爐裡,人整日汗流浹背覺得自己不管怎麼洗都一身髒兮兮,因此終日都心煩意亂,活得咬牙切齒,不大容易維持平靜從容的表情。

我希望我是個安靜從容的人,所以我叫夏雪。

可05年我回北京的時候,偏偏又是夏天裡最熱的那幾日。

我跟著父親坐在悶熱的車廂內,望著窗外翻湧的熱浪和熾熱的陽光,汗水從額頭流下臉頰,最終溼透了我的衣襟,我內心的煩躁感越發的濃烈起來。

我究竟還是沒能做到冷靜。

北京,是一個每一天都有無數的人湧入這個飛快旋轉的城市---帶著他們宏偉的藍圖,或者肥皂泡一樣的白日夢;每一天,也有無數的人離開這個摩天大樓和衚衕大院組成的森林----然後留下他們的眼淚。

而我跟他們不一樣,我進入北京的理由既簡單又複雜。

簡單點說,那就是我這次來的目的就是要和家人團聚。

複雜點說,與我團聚的,除了我那在美利堅合眾國混不下去,只能歸國發展的父親夏東海以及極少見面的親生弟弟夏雨,還有在醫院當護士長的後媽劉梅,以及她帶來的那個調皮搗蛋的兒子劉星。

其實人生在世,不管你願意不願意,除了血濃於水的親人之外,你總要和人產生一些非常深刻的聯絡。我不能說這一定是什麼壞事,甚至極有可能是讓人開心的際遇。

只是我還沒有做好接受的準備,所以打心眼裡還是會覺得抗拒。

何況家人對我來說,從來不是什麼值得談論的話題。

從小父母就把我丟給爺爺養育,然後二人雙雙去了美國發展,幾年後還生下了我的弟弟。我便時常想,既然他們在美國覺得寂寞,以至於到了還要再生一個孩子維持彼此之間關係的地步,為什麼不乾脆把我帶過去一起生活?為什麼弟弟就可以跟他們一起生活,我卻只能跟爺爺在一起?難道是因為我是個女孩?

這些念頭就像鋒利的匕首一樣,在我的心臟上挖出一個又一個洞,然後埋進滴答滴答的炸彈,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徹底爆發。

“小雪,待會兒見到劉梅阿姨,如果可以的話,你能不能喊她一聲媽媽?”父親又一次提醒我道。

“嗯。“

我嘴上應了一聲,可是心裡卻極為不舒服。

媽媽?

我連親生母親都沒什麼機會喊媽媽,現在卻要對一個陌生的女人喊媽媽?

我的心再一次被深深的刺痛。

我明明是一個品學兼優的好孩子,可是卻幾乎沒得到過父母的呵護和誇讚。

如果不是父親已經回國,再也沒法對我置之不理,我想他也許會繼續將我扔在爺爺那裡。

在我眼裡,他並不在乎我的想法,我渺茫得幾乎什麼都不是。

“啊對了,劉梅的那個兒子劉星,特別調皮, 你做姐姐的可得讓著他。”父親又開口提醒道。

呵呵。

因為調皮,所以我得讓著他。

憑什麼?

你何時又想過你女兒是否受了委屈?

所以,平生第一次。

我想要在父親面前叛逆一回。

“小雪,這位就是劉梅阿姨。”父親將我帶到一個拘謹不安的女人面前。

只是今天我既然決定了要叛逆,自然不可能像平時那般懂事禮貌。

“誰跟你一家人了,我的家人只有爸爸和小雨。”我甩開了劉梅的手。

說出這話的時候,我用眼角的餘光撇了一眼父親。他正錯愕無措的站在原地,這讓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愉悅快感。

“你們不是說她很懂禮貌很聽話麼?嘿,這可比我調皮多了!”

站在劉梅身邊的那個瘦削男孩立刻喊道。不用想了, 這必定就是那個調皮鬼劉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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