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11日，日本東北部海域爆發了9級大地震。地震引發了海嘯，驚人的巨浪翻湧進位於海邊的福島核電站——這座當時世界上規模最大的核電站。海嘯嚴重破壞了核電站的核反應堆，造成了自切爾諾貝利事件以來歷史上最嚴重的核洩漏和汙染事件。

這次核洩漏事件給當地的自然生態和人民生活帶來了什麼樣的影響？對於這次事件的應對和對於核汙染的處理又能對人類正確地駕馭核能有何種啟示？核能對於人類而言到底是福還是禍？這些問題都是美國作家威廉·沃爾曼實地探訪福島現場時心懷的疑問。

沃爾曼是一位在美國功成名就的作家，他的小說和非虛構作品曾獲得包括美國國家圖書獎在內的一眾重量級獎項。他在核災難發生後曾第一時間“逆行”探訪現場，並且在隨後的多年內反覆多次到福島考察和報道。他記錄下了自己在現場的所見所聞，在《哈珀士》等著名雜誌上發表，後來又結整合書，書名為《沒有直接的危險》（No Immediate Danger)。“沒有直接的危險”是日本政府在事發後不斷向公眾和世界強調的資訊，而沃爾曼以之為書名，不啻為對日本政府鴕鳥心態最大的諷刺。

威廉·沃爾曼和其《沒有直接的危險》

幽靈般的災難：核汙染的弔詭

核汙染的特殊之處在於它並不像其他災難那樣有令人觸目驚心的慘烈景象，因為核輻射是無色無味的，人類難以確切地感知到汙染的存在。然而核汙染給人身體帶來的毒害卻是透徹骨髓的。只有在人們若干年後突發癌症、白血病、畸形新生兒等難以扭轉的惡疾時才會發現，核輻射能夠破壞對生命至關重要代謝和免疫系統，甚至可以扭曲生命最核心的物質——基因。

所以在核洩漏發生之後，居住在福島地區的居民並不清楚，核汙染有多嚴重，自己需不需要撤離，只能被動地根據負責運營核電站的東京電力公司和日本政府的資訊來了解自己所在地區的情況。而問題是：東電公司和政府釋出的資訊充滿了政治和經濟的利益考量，不斷修改口徑，讓人難以相信。這給按照政府部署需要撤離還是無需撤離的當地人都帶來了極大的焦慮感。

核汙染就像幽靈一樣徘徊在日本東北部地區，乃至整個日本都人心惶惶，人們在核災難發生的數年內難以安心度日。畢竟福島核電站離東京只有三百公里，即使核輻射不能直接到達日本其它地區，核汙染會集聚到鳥兒、動物的體內，或者隨著水循壞和空氣迴圈傳播開來，誰又能保證這個恐怖的幽靈不會附著到自己的身上呢？

當沃爾曼探訪災區時，一種弔詭的寧靜感震懾著他。在他所到之處，景色爛漫，一切如常，讓人感覺自己是在郊遊般舒適，但是他隨身攜帶的輻射儀超高的指標卻時時在提醒他：這裡是核汙染重災區。看著農田裡豐收的莊稼因核劑量超標只能爛在田裡，奶牛因為受了核汙染而不得不被屠宰後深埋，他不禁感到脊背發涼。

因核劑量超標而丟棄的柿子

不負責的東電和失職的日本政府

在福島核洩漏危機中，負責運營核電站的東京電力公司應對遲緩、敷衍，不斷地推卸責任，把問題轉嫁給普通民眾和少數基層工作人員。日本政府在之後的疏散、除汙等工作中也一再出爾反爾，敷衍塞責，官僚機構上下層之間互相推諉。東電和日本政府不但沒有幫助民眾度過危機，反而在某些程度上加重了核洩漏的危害，成為了新的惡之源。

比如，沃爾曼透過走訪東電老員工得知，福島核電站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建設之初就刻意淡化了可能存在的核洩漏風險，設計存在缺陷。在事故發生之後，東電一再遮掩、隱瞞，並沒有針對當初的設計缺陷誠實地透露核洩漏的汙染方向，從而配合專家組找到最優的遏制汙染擴散的方案，延誤了最佳時機。

沃爾曼認為，東電組織所謂的“敢死隊”，即讓基層員工冒著巨大風險處理核現場，不僅低效且非必要，不過是在遮掩和誤導民眾，是十分可鄙的。此外，在之後開展的除汙工作中，東電又一直在關於核輻射的劑量和存在方式等問題上誤導公眾，推脫責任，讓公眾暴露在危險的核輻射中。雖然短期內東電的謊言可能還能繼續維持，但沃爾曼暗示，其不良行徑遲早會被揭穿。

沃爾曼還發現，東電在核洩漏後多年來一直持續開展的所謂除汙工作中大量騙取政府的補助和大筆資金，使不少中間承包商中飽私囊，自己也賺得盆滿缽滿，真可謂是發“國難財”。

大量的核汙染垃圾如何處理？東電並未提出根本的解決方案，只是隨意丟棄在戶外。

日本政府在核災難中的表現也難稱得上是負責任的。在核洩漏之後，日本政府對外界一再強調核洩漏“沒有直接的危險”，並向世界各國政府表示已經制定了全備的應對方案，有能力遏制核汙染的擴散。但沃爾曼指出，所有這些說辭都是無恥的謊言。不僅福島核洩漏的汙染物已在日本東北部瀰漫，整個福島地區的核輻射劑量都超正常值幾倍甚至幾十倍，核汙染還透過海洋汙水進入太平洋生態系統，在美國和加拿大的西海岸都可以檢測到。

另外，日本政府提出了在受損的反應堆周圍加入冷卻管的“冰牆計劃”根本無法施行，一直拖延到十年後的現在都沒有完成。日本政府對福島核反應堆的處理還比不上前蘇聯對切爾諾貝利核反應堆處理的簡單手段有效。

無奈的日本民眾眾生相

沃爾曼看到，在核汙染的威脅之下，日本普通民眾無力且無奈，大多隻能默默忍受這場由天災和人禍共同導致的災難。

善良但無奈的普通民眾

因處於核汙染區而被迫撤離的民眾無疑是最可憐的。面對舊日的家園，他們大多不捨。祖祖輩輩的經營變得遙不可及，自己只能安身於臨時安置點裡。對於何時能夠迴歸，他們自始至終不能從東電或者政府那裡得到答案。更加荒誕的是，沃爾曼見到還有中年人雖然已經無法在自己貸款購買的汙染區房子中居住，但還是不得不為其償還按揭貸款，甚至因此而破產。

福島周圍地區的農民也是受害最大的群體之一。他們的農產品不僅在國際市場上銷售受阻，在日本國內在飽受歧視。而日本政府在汙染標準上的支支吾吾使他們難以向保險公司申請補償，只能默默忍受別人造成的苦果。

而沃爾曼接觸的大部分日本人都對受到的損失默默忍受，很少抱怨。對於遲滯的除汙工作和種種官僚主義的政府安置行為，人們會說“政策制定者是那些從不會來汙染區的人”，但頂多是自嘲性地打趣幾句。沃爾曼見到少數人在工會的組織下發起的小規模抗議活動，但大多數人對這種抗議活動報以冷眼，並不參與。

作家花了大量的筆墨記述了失去家園的日本人對於災區往日生活的美好回憶，也多次隨同他們進入汙染區訪問他們的故地。看到破敗荒廢的住宅被老鼠佔據，漫山的櫻花孤獨地綻放，寂寥的神社失去了香火，作家從中感受到的只是“安靜的恐怖和沉靜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