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3月3日,母親也追隨父親而去了,父母在,我們尚知來處;父母走,人生只剩歸途,從此家鄉成故鄉。
引子:我的家鄉圩塘王
松林萬樹塢深圍,樵子披星戴月歸;唱出白雲歌和答,挑來青道擔芳菲;
於茅綃載濤聲送,持斧登臨鳥倦飛;倘遇仙人王質者,觀棋對局渾忘機。
先人的一首《松塢歸樵》道出了家鄉的原始風光。
為避“靖康之亂”(公元1127年),先祖自山西太原郡舉族千餘口南遷,散落浙江各地,長卿公一支落龍丘石道院(今龍游),千五公慕圩塘風光,遂居於此,為圩塘始祖,因王姓之故,名圩塘王。
公元1965年秋,我出生於此。按“千慶隆德康寧,賢良忠信存仁;亨太禮義恭敬,彬文昌正奇英,孝友睦姻任恤,安和利用厚生,格致誠心修善,家齊國治均平”的排輩序,我屬於友字輩,已是第26世矣。
一
1936年(丙子)3月初3日,母親出生在一個叫後麻車的小村莊,離圩塘王不到三公里的地方。兄弟姐妹六個,母親排行第三,上面倆個姐姐。外公外婆連生三女,盼子之心可想而知,不僅是傳宗接代,也是手工勞作時代的剛需。二女取名招弟,也未能如願。直到三女兒,也就是我母親出生後,有相術之士觀其相,斷言母親有“招弟”之相後情形逆轉,不出數年,竟招來三個弟弟,也就是我的三個舅舅。
正因如此,母親從小在家中享有極高的地位。據說三姐妹發生糾紛,不管什麼起因,外公總是袒護母親,不知道這是不是養成母親自尊強大性格的成因。因為二姐嫁在圩塘王村的緣故,母親結識了父親。嫁給父親後,由於父親一直擔任村幹部,並且長時間擔任支部書記,在鄉鎮(人民公社)知名度較高,來我家吃飯的各級幹部不少。毛時代的幹部確實廉潔奉公,不僅不計較飯菜,還給糧票和伙食費。母親的聰明能幹,尤其是熱情好客給他們留下了上深刻印象。 70年代末,已經是浙江省委常委的袁芳烈仍念舊接待了父母親,他夫人還陪母親在北山路防空禮堂看了電影。這些事是後來聽說的,如果早知道這樣,那麼。。。。。,其實,不僅是父母親不興關係這一套,當時也確實缺乏這種意識,不然的話,大學分配時花個三五百元,想
要到哪裡也並非難事。事實上,我能分配在杭州,跟父母親託了一個不是很直接的關係有關,這也是當初大學系主任姚老師告訴我的。
因為這些因素,母親雖然大字不識幾個,卻也是村裡的能人,大家很尊重她,嚴格的說,很多人是敬畏她。
在物質極為匱乏的年代,要求也不高,在一畝三分地內,母親要求的事,基本上也可以做到。一天,一個長得引人注目的姑娘路過村道,母親託人多方打聽,雖然那時我哥仍在張家口當兵,但一年後,這個漂亮姑娘就成了我的嫂子。
1965年,家鄉是豐收年。我出生後,從未餓過肚子,也沒有聽說村裡餓死過人,是幸運,還是歷史上有些記載不一定真實?不管怎麼說,把五個孩子拉扯大也是件不容易的事。70年代末,堂哥插隊落戶我家,加上爺爺,家裡有九口人吃飯,印象中,家裡的八仙桌難得有母親的位子,而且常常是剩菜為主,她從未因此怨言過。
直到今天,我仍然不解並且後悔著:當初上大學用的皮箱子是母親到縣城購買並拿回家的。自己幹嘛去了呢?一句話,當我們明白事理的時候,母親已經老了。估計母親一點也不後悔並自豪,因為她培養了村裡新中國成立以來第一個大學生,是全村一千五百多人的驕傲,為此辦了幾桌宴席以示慶賀。
二
母親對我的教育是獨立、寬鬆、自由的。母親未上過學,也從未見過她寫過自己的名字。父親也只是在毛澤東時代斷斷續續上過三個學期的夜校掃盲班,在農村,不僅僅是我,對大部分孩子來說,誰也沒指望透過讀書改變自己的命運。不少人小學讀完就幫家裡幹活了。我大姐,哥哥都沒有讀完小學,二姐也只是初中畢業,我小南海初中畢業時,三個班150多個同學,考上高中龍游中學的只有6個人,還因為不懂填報志願的規則差點全上不了。
記得讀初三時有一段時間,我不想上學了,父親是發過火的,卻不記得母親說我什麼。但父母親有一點可能是統一的,就是讓我參加生產隊的集體勞動,希望透過艱苦繁重的勞動打消我不想讀書的念頭。初三開始住校,離家較遠,母親給生活費一塊五每星期,有時步行去學校,可以省下單趟交通費一毛五,學校菜價便宜,生活算是中上水平了。高中去龍游縣城,母親給的生活費加到了每週五元。當然,母親是不知道我還要添些學習用品,甚至偶爾買點零食等等。就伙食費而言,五元也不低了,那時每天生活費大概5毛左右。讀大學後,每次回家要生活費,母親總是讓我自己說,說多少給多少,當然,這也是建立在我自覺的基礎上的。總體而言,大學期間,班級中我是“富人”之一,經常可以開小灶,大四時,生活費一百多一月,所以工作第一年拿九十多元工資的時候,可想生活有多困難了。因為參加工作了,再也不好意思向家裡要錢了。
母親沒有文化,對我的關心主要體現在生活上,對我的學習狀況更多是透過我的心情來判斷的。小學時,凡是哼著小曲回家,肯定是考試成績不錯的。1984年高考結束,幾個要好的同學在我家估分數,以便填報志願,當時我的估分最低,看得出來,母親是有些擔憂的。後來高考成績公佈卻是我分數最高,這也成為母親後數十年掛在嘴邊的趣事。
大一第一個學期,班主任陳曉東老師在成績報告單(要求寄到家長單位)裡寫了句“不宜過早談戀愛”,母親著實高興了一陣子,這是老師萬萬沒有想到的。
從談戀愛到結婚,母親從未乾涉過,應該是對我的信任。
年輕時,母親是幹活的好手。不過從我懂事開始,母親主要是料理家務,一大家子對付下來真不容易,有時兄弟姐妹們還要抱怨飯菜質量,真不知道她心裡是怎麼想的。
應該是1987年,母親帶外孫(二姐的兒子夏軍)時,被腳踏車撞捯,臀部骨折,從此行走不方便,但基本上不影響生活。1988年上半年,父母親帶著孫女益芳來我大學所在地蘇州,帶他們去了幾個公園,母親能自己行動。其實母親本來是有機會康復的。1989年,手術拿掉了母親臀部的固定鋼板,醫生囑咐需休息一個月後可以走動,可能是手術太成功,回家不到十天,母親感覺已無大礙,興奮極了,忘記了醫生的告知,家裡走,村裡走,甚至在無知和別人目光的讚許下走遠路了,終於有一天,在離家三公里之外感覺走不動了。
性格決定命運,這句話用在母親身上算是貼切的。後來,凡是因為腿腳不方便影響做事時,母親通常會說“要不是這腿收了我。。。。。”,潛臺詞是如果腿腳正常,你們未必及得了我。
不過有時母親確能做出驚人之舉。我杭州成家後,由於房子小,母親很少來杭州。兒子讀小學了,加上換了房子,父母親來杭州住了一段時間,順便幫照看孫子。有一天(具體不記得了,寒冷的冬天),兒子學校電話通知家裡,說兒子在學校和同學玩耍,掉學校水池裡了,要家長去接回來。我一直都很難想象,連普通話有不太聽得懂更不會說的老太太是如何趕到4公里外的學校把孫子接回家的。當看到基本赤裸,渾身發抖的寶貝孫子在傳達室受苦的樣子,奶奶的心情是怎樣的?如果會說普通話?如果是某些孩子的奶奶?會不會責怪學校、老師,會不會大罵推孫子落水池的同學呢?事實上,母親沒有這樣做。
三
母親是個堅強的人,自稱一輩子不求人。在農村,小毛小病的誰也不太在乎,母親的性格脾氣更是非得疼痛難忍,迫不得已才會去醫院。血壓奇高過200,也做不到按時服藥,直到頭暈摔倒住院,在大姐家臥床月餘。2013年初,去縣人民醫院檢查,診斷為惡性腫瘤,且為晚期。家裡人沒敢告訴她。7月份,我聯絡了浙江省腫瘤醫院,想做個確診。冒著酷暑,折騰了兩天,醫院婦瘤科病區主任張平醫生給了三點意見:
病情屬實無疑;
動手術,恐引發併發症,不能保證一定能下得了手術檯;
如果家屬堅持手術,必須把奇高的血壓降下來再考慮。
又去諮詢了一熟悉的主任醫生,她說得直白,這種情況下手術,基本上就是化幾十萬錢,在床上躺兩年。
總之一句話,專業醫生主張保守療法,特別是針對高齡人群。2012年5月3日,杭州的都市快報官方微博《一位醫生為癌症父親的臨終選擇》就講了浙醫一院急診專家、醫學博士陳作兵在78歲的父親得了惡性腫瘤後,放棄手術、放化療,讓父親回家安享最後人生的真實故事。當然,這其中做兒女的需要承擔很大的壓力,就連陳作兵的親哥哥事後也曾經說過這樣的話:“如果當初給父親做化療,至少,現在還有可能活著”。是啊,一切皆有可能。
對於我們缺少醫學知識的人,只能接受醫生的意見,況且是熟識的醫生,但又不能告知母親實情。
在杭州呆不了多久,母親想回家了。確實,言語不通,行動不便,飲食也不習慣,回家也罷。
後來,病情越來越重了,親戚朋友關心的問,有病為什麼不治,為什麼不動手術?問得多了,母親也懷疑了。曾經不止一次說過,不就是一個腫瘤嗎,割掉不就行了嘛。並舉出不少人透過手術治癒的例子。期間也安排母親住院治療,有一段時間,為了照顧方便,父母親同住一個病房,子女輪流陪護,當然我陪的最少。
父親走後,母親更加孤單,疼痛難當,要求住院治療。事實上,醫生也沒有什麼有效方法,測測體溫,注射或者服用止痛藥為主。因為妹夫和醫院主治醫師比較熟悉,母親有時懷疑是不是我們合夥欺騙她。出於求生願望,不管什麼想法,子女也能理解。
又一次母親住院治療,特別安排了不熟悉的縣中醫院,母親感受到了平常的醫院服務態度,當天就表示受不了,於是又轉到了熟悉的縣人民醫院。一個多月後,母親有點心疼錢了,加上治療簡單,吵著要回家,只能變通了一下(住在家裡,保留醫院床位),每天取藥回家。醫生開的大劑量的嗎啡片等止痛藥已經沒有什麼效果了,而且會產生副作用,血壓降低以及過敏,身上奇癢,權衡之下母親忍痛停了藥。
看著疼痛難忍的母親,看著從130多斤瘦到90斤的母親,真有辭職不幹,專心侍候的念頭,然房貸在還,兒子大學在讀,心頭涼意頓生,無奈?無能?有心無力,非我一人矣。
老想回老家,又怕回老家。見到難得回家的小兒子,母親的病情彷彿是加重了,皮包骨頭、疼痛聲不斷,真不忍心看到。話雖然如此,做兒子的,但凡可能,還是儘可能回家看看的。有時幫著擦擦身子,洗洗腳,明顯感覺到那一刻母親是開心的,但也只能是偶爾。
母親有過無數想法:醫生誤診?子女和醫生合夥隱瞞她?子女特別是我捨不得花錢治療?
這是因為一個信念支撐著她:自己不可能得了癌症。她反覆唸叨這句話。有種說法,癌症病人大部分是被嚇死的。母親的堅強、自信也帶來積極的一面,生命的奇蹟出現了,醫生的判斷也失準了,兩年多了,母親仍然堅強的生活著。不久前,清明節回家掃墓,驚喜看到,隨著天氣轉暖,臥床數月的母親又能下床活動了。我是要相信醫生,還是要相信母親?也許永遠不會有答案,但我相信奇蹟,相信信念的力量。
四
冬去春來,轉眼又是除夕(2017,羊年)。思來想去,一定要回去陪母親吃年夜飯。
國家調整了春節假期,帶著兒子,大年三十中午才回到家。見到兒子、孫子回來,母親痛苦中露出了笑容。坐在母親床邊,聽聽家長裡短的嘮叨,順便也瞭解了村裡鄉親、親戚好友的碎言雜事。
下午去縣城超市選購了些想象中母親能吃愛吃的蛋糕、肉鬆之類的,拿回家也不合母親的胃口。事實上,母親本來對食物就比較挑剔,患病後尤其,對於不是自己親手做的,向來是不太放心的,雖然大姐已經過六十,我也過了五十,但我們在燒菜時,母親經常會在邊上指點指點,或許在母親的眼裡,子女是永遠長不大的孩子。
曾經有一家民營醫院表示可以試行“腫瘤綜合微創介入治療---氬氦刀冷凍消融術”,最終也是主刀醫生表示無奈而放棄。
母親以自己的頑強打破了醫生的預言,多爭取了八年的生命。也算是創造了小小的奇蹟。
“三七”忌日,以此文悼念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