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感性的人，很容易被美好的事物感動。比如，每當飛鳥掠過長空，總會打動我的心。

可能是千古名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從小培養了我的審美，也有可能是看了太多吳宇森的暴力美學電影。肅穆的教堂裡，一群白鴿飛過，英雄拔槍對決，主人公的命運總是那麼哀婉。

2017年10月26日，我又被打動了。湄南河畔，一群鴿子撲騰著飛過，在藍天白雲的映襯下，多麼美好的意象！

我突然記起，《秋天的童話》裡，十三面對著大西洋，看著天空飛翔的海鷗，對船頭尺說，“每隻海鷗都是死去水手的靈魂，回來找他們曾經跑船去過的地方。”

人死後如能變成一隻飛鳥，自由翱翔於天空，又何嘗不是一種美好的解脫？我凝視著棲息於寺廟屋脊上的飛鳥，思索著人生的意義。

離此地不遠的曼谷王家田廣場上，一位老人的葬禮正在進行，他的名字叫普密蓬。

一

1927年12月5日，普密蓬出生於美國馬薩諸塞。他的祖父是泰國曆史上最負盛名的朱拉隆功大帝。誰也未能想到，這個小孩未來會成為與朱拉隆功大帝齊名，甚至某種程度上已經超越他的偉大君主。

因為，就出身而言，當時的普密蓬成為君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的父親，宋卡王子瑪希敦·阿杜德是朱拉隆功大帝的第86位子女。不知有沒有人對普密蓬的堂兄弟數量做過統計，我想那一定是一個龐大的數字。暹羅王室秉承由父及子、由兄及弟的繼承傳統，就邏輯上推理，普密蓬登基的機會確實渺茫。

然而，命運就是這般地神奇。

1932年6月，一群自命為“人民之黨”的人推翻了君主統治。君主雖然得以保留，但已墜下神壇，王室地位一落千丈。

當時的普密蓬面臨著人生的艱難歲月。1929年，他的父親瑪希敦英年早逝，留下遺孀及三個孩子。由於王室地位衰微，且遭遇世界經濟大蕭條，據我推測，普密蓬一家所能得到的津貼，應該已經無法維繫作為王室成員在曼谷的體面生活。

瑪希敦生前與妻言，暹羅外交部美國顧問弗朗西斯非常推崇瑞士洛桑的一所寄宿制學校，或許是子女求學生活之理想去處。1933年，也就是瑪希敦逝世後的第四年，“民黨”政變後的第二年，年僅6歲的普密蓬跟隨母親遠赴瑞士，在羅曼德寄宿學校繼續學業。

也正是這一年，忠於君主的勢力對通過政變上臺的執政者進行了反擊，但最終以失敗告終，保皇派大勢已去。1935年，普密蓬的伯父、拉瑪七世以赴英醫治眼疾為由，黯然去國，隨即宣佈遜位。

既然君主之位並未廢黜，尋找合適的王位繼承人成了當務之急。遍查朱拉隆功大帝的孫輩，第86個子女瑪希敦王子的長子、普密蓬的胞兄、九歲的阿南達王子成為拉瑪八世。儘管並未立刻回國加冕登基，但幼王阿南達令一家人的境遇有了明顯的改善，至少不再為日常開支而犯愁。

涉獵廣泛的王弟普密蓬也因此得以接受更好的教育。攝影、薩克斯、滑雪，乃至繪畫，都成為了伴隨他一生的興趣愛好。

二戰結束後，已然長大成人的阿南達國王回到泰國，正式履職。王弟普密蓬形影不離，伴隨左右。阿南達國王曾攜普密蓬王弟，御駕親臨唐人街三聘地區，噓寒問暖，體察民情，令旅泰華人感動不已。他們也一起乘坐御船，巡遊湄南河，上至阿瑜陀耶，尋訪古蹟。阿南達和普密蓬這對兄弟，從小一起長大，不僅面容酷似，更是情比金堅。

無論在曼谷，還是去外府巡視，普密蓬都會用自己隨身攜帶的相機為王兄記錄下重要瞬間。回到宮中，他還會記錄下王兄每日的行程詳情。字裡行間，充滿了對兄之愛。

我曾拜讀普密蓬國王某本著述，提及他對兄長之愛：“朕深愛王兄，朕只想做一個普通的王子，永遠伴隨兄之左右……”。其情至深，其言懇切，發自肺腑，絕無矯揉造作之情。寫至此處，筆者不禁潸然淚下。

眾所周知，1946年6月，普密蓬深愛之王兄、泰國拉瑪八世阿南達國王於寢宮中遇刺，至今真相未明。在失去愛兄的巨大悲慟之中，普密蓬繼任拉瑪九世國王。

二

為了更好的儲備知識，成為一位合格的君主，尚未從失去王兄的傷痛中走出來的普密蓬國王沒有急於舉行加冕典禮，而是重返瑞士，繼續求學。

普密蓬國王對於理工科方面很有天賦，也非常感興趣，但是為了掌握足夠的治國理政才能，他毅然放棄理工類專業，轉而學習政治與法律。

求學期間，普密蓬經常從瑞士去法國遊學。正是在這個時期，他結識了時任泰國駐法大使的千金詩麗吉。據說他們的交往始於1948年，年輕的普密蓬國王去巴黎購車時，與詩麗吉邂逅。

詩麗吉亦出身名門，其父曾在多個歐洲國家擔任高階外交官。14歲起，詩麗吉便隨父母到歐洲，在英法等地名校學習。她不僅精通多國外語，更是受歐洲文藝薰陶，於藝術方面有很深造詣。

兩位才華橫溢的年輕人，相識之後，發現有著諸多共同的興趣愛好，尤其是詩麗吉美妙的鋼琴演奏引發了普密蓬的心靈共鳴。之後，二人感情上急遽升溫，但囿於身份及其他考慮，只得“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然而，不久以後，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卻促使二人結為秦晉之好。1948年10月的某一天，普密蓬在駕駛一輛汽車由日內瓦至洛桑途中，與一輛卡車追尾，傷情嚴重，需住院數月。在昏迷之際，普密蓬腦海裡只想著兩個人，一位是生他養他的慈愛王母，另一位便是他念茲在茲的意中人詩麗吉小姐。

王母詩納卡琳對兒子心意心領神會，旋即召詩麗吉赴瑞士御前侍病。在溫柔賢淑的詩麗吉小姐的悉心看護下，普密蓬傷情逐漸好轉。令人遺憾的是，他的右眼從此失明。不過，正所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普密蓬失去了一隻右眼，但換來了一生的愛情。

1949年7月，普密蓬與詩麗吉在瑞士洛桑訂婚，並於普密蓬舉行加冕典禮一週前在泰國大王宮中正式結為伉儷。

泰國曆史上，國王大多有數位王妃，有時可能會多達幾十位。比如，拉瑪四世和拉瑪五世，子嗣甚多，可以推斷有很多位王妃。自拉瑪六世瓦棲拉兀開始，崇尚君主一夫一妻制，但並未強制執行。也就是說，如果普密蓬國王希望納妃，亦未嘗不可。

但是，終其一生，陪伴在普密蓬國王身邊的只有詩麗吉王后一人。年輕時，英俊瀟灑的普密蓬國王與魅力四射的詩麗吉王后被譽為亞洲王室的一對神仙眷侶，令世人羨慕不已。詩麗吉王后氣質高雅，每次陪同普密蓬國王接見外賓，或是出訪他國時，她的著裝打扮都會成為時裝界矚目之焦點，名媛淑女爭相效仿，引領亞洲時尚潮流。

隨著歲月推移，年邁的國王與王后，依然相愛如初。在歲月的洗禮下，普密蓬國王眼神更為堅毅果敢，而詩麗吉王后則顯得越發篤定從容，周身散發著王者魅力。如同年輕時你儂我儂，年邁的國王夫婦依然形影不離，十指緊扣，對視之時，目光寫滿溫柔。

普密蓬與詩麗吉的愛情故事，正是童話故事裡的王子與公主的真人版。他們的傳奇，註定為世人銘記。

三

1950年，普密蓬完成學業，回到故土，加冕為拉達那哥欣王朝第九世國王。普密蓬宣誓，他將“為泰國人民的利益及幸福進行正義的統治”。

他始終未能忘記，兄長駕崩後，他臨危受命，成為第九世王。在返回瑞士繼續學業之時，萬民爭相送行。當他乘坐的轎車駛過送別的人群前時，他清晰地聽見一個聲音：“國王請不要拋下我們！”多年後，他回憶這一幕時，深情地說，“倘使百姓們不拋棄我，我怎麼可能拋棄黎民百姓？”

然而，殘酷的政治現實最初並未給予普密蓬造福萬民的機會。

1932年軍事政變後，王權式微，儘管王室代表一直為恢復君主權力而不懈努力，但依然無法與掌握了槍桿子的軍人集團相抗衡。

二戰時期，泰國在“軍事強人”鑾披汶的領導下，與日本結盟，搭上日本戰車。隨著戰爭形勢扭轉，盟軍逐漸奪得戰爭的主導權，1944年鑾披汶主動下野，戰後被短暫監禁。普密蓬國王加冕前，鑾披汶東山再起，二度執政。他出身行伍，在軍界政界根深蒂固，黨羽眾多，對普密蓬這位年輕的海歸君主不屑一顧。在鑾披汶近乎獨裁的威權統治下，普密蓬國王空有滿腔抱負，英雄無用武之地。造福人民的赤忱熱情，被政治現實無情地澆滅。

但他不願意只做一個在深宮之中養尊處優的君主，在宮牆的阻隔之下，與子民漸行漸遠。於是，他在宮中專門建了一個王家電臺，親自擔任打碟的DJ。每逢週末，他還會邀請爵士樂好手進宮，組成樂隊進行演奏，向全國直播。通過音樂，國王與他的子民心靈互通。

1957年，鑾披汶赴美訪問，回國後標榜建立民主國家，自導自演了一場“議會選舉”，由於舞弊成風，引發民眾不滿。此時，另外一位強人沙立元帥指責鑾披汶蔑視君主，發動軍事政變。鑾披汶不得已從泰柬邊境出逃，前往日本避難，最終客死他鄉。普密蓬任命沙立元帥為軍方最高長官，接管政府。

這對於普密蓬來說，是一個極為重要的轉折點。沙立元帥時期見證了王室中興。全國所有中小學都被要求懸掛普密蓬國王的大幅畫像和照片，泰國國慶日也從之前的1932年政變日“6.24”改為普密蓬國王生日“12.5”。朱拉隆功大帝時期廢除的一些儀式，沙立元帥以法令形式予以恢復，極大地提高了王家尊嚴。沙立元帥對於王室的尊重，令其在死後備受哀榮。1963年12月，沙立去世，全國進行了二十一天國喪。他的遺體上方使用王室人員才有權配享的御用五疊御頂。

從沙立時期開始，普密蓬國王先後經歷了近二十次政變，數十位總理。在波譎雲詭、驚濤駭浪之中，普密蓬國王由昔日鑾披汶眼中可以“玩弄於股掌之上”的年輕君主，逐漸成長為一位政治成熟，富有魅力，在民眾中享有崇高威望的有道明君。

四

筆者經常被問到這樣一個問題：普密蓬國王為何如此受到國民愛戴？我想無外乎以下兩點原因：

首先是因為他獨特的個人魅力。他才華橫溢，愛好廣泛。他的音樂造詣舉世皆知，“搖擺爵士樂之王”絕非浪得虛名。除此以外，他在航海方面也極有成就。1966年4月，普密蓬國王乘其自行設計的小艇橫渡泰國灣（自華欣至梭桃邑），行程60海里，用時17小時。1967年第四屆東南亞半島運動會帆船比賽中，他與長女烏汶叻公主共同贏得金牌。這些成就都讓泰國百姓們堅信，這位勇敢無畏、不懼挑戰的君主，是上天派來拯救黎民蒼生的聖主，是“行走在地上的神”！

當然，更重要的原因是，普密蓬以自己的愛民如子重新為王族贏得了神聖地位。在位數十年間，他幾乎走遍泰國的每一個府，去看望他的子民，向他們致以親切的問候。泰國數百年的傳統觀念中，國王是神的化身，普通百姓覲見國王時，必須匍匐於地，不可抬頭觀望，如有違者，會被視為“大不敬”。然而，普密蓬國王打破傳統束縛，走到田間地頭，與百姓們零距離接觸，讓他們真正地感受到了君主如父。甚至，國王有時還雙膝跪於百姓面前，垂聽他們的心聲。

泰國最貧窮落後的東北部地區的百姓們絕對不會忘記，普密蓬國王親自駕駛著汽車，在泥濘的山道上艱難地行駛，為的就是深入民間，真正了解子民們的疾苦。當普密蓬國王看到大地乾旱龜裂，他憑藉著智慧為百姓們送來人工降雨，百姓們敬之為“王雨”。

每到一處，普密蓬都會詳細了解當地風土民情，用相機捕捉一切有價值的瞬間。他的相機所拍攝的，不光是旖旎風光和王室成員，更多的是黎民蒼生，他的虔誠子民。國王親自擔任攝影師，為普通百姓拍照，這在全世界也是絕無僅有。泰國的一千銖鈔票上所印的國王形象，正是作為“攝影師”的普密蓬國王。

為提高百姓生活水平，普密蓬動用王家財產，設立王家計劃，以現代化的理念做好民生工程。他的王家計劃，令泰北的罌粟花被鮮花美景替代，令百姓們能吃到富含維生素的魚類，令頻發的洪澇災害得以緩解。為了做到這些，他甚至會親自在王宮中試驗幾年，成功以後，方才在民間推廣。目前，王家計劃已有4000多項，覆蓋人民生活的方方面面。其中，“王家奶片”最為中國遊客所熟知。

正因為此，泰國民眾親切地稱呼普密蓬為“父親”。鑑於普密蓬國王在農業方面的突出貢獻，2006年5月26日，聯合國祕書長安南親赴泰國，為普密蓬國王頒發了全球第一個“聯合國開發計劃署人類發展終生成就獎”。

五

隨著威望日盛，普密蓬國王在國家政治生活中的“定海神針”作用也愈發明顯。

按照西方對於君主立憲制的定義，君主其實在國家政治生活中象徵意義多於實際意義。然而，普密蓬國王卻憑藉自己獨特的個人魅力與超人的政治智慧，成為政壇不倒神柱、定海神針。

炳上將執政之時，有另一派軍人集團發動政變。但普密蓬國王堅定地支援炳上將，並且駐蹕於炳上將的軍營之中，以示堅定。最終，危機化解，炳總理執政八年。之後，炳長期擔任樞密院大臣，至今仍然是樞密院主席，忠心輔佐先王之子，拉瑪十世。他與普密蓬國王之間的私交情誼一直為人津津樂道。

再舉個例子，1990年代，蘇金達上將發動政變，佔隆發動民眾上街示威遊行，雙方發生衝突，導致數人喪生，局勢陷入混亂。最終，普密蓬國王出面，蘇金達與佔隆跪俯於國王身前，聆聽聖諭。蘇金達領受聖諭，自逐於海外。其後數次政治危機中，普密蓬國王均發揮著鎮海神針之作用，王室成為泰國政壇上最為重要的一支力量。

普密蓬國王不單在泰國政壇是神一般的存在，在對外交往方面，他也為泰國在國際上的良好聲譽做出了不朽貢獻。普密蓬國王與詩麗吉王后對外開展的“王室外交”，幫助泰國與世界上幾乎所有君主制國家都保持著相當友好的關係。英俊的不丹國王視普密蓬為偶像，令泰國與不丹結下特殊友好關係。泰國與英國、日本、阿聯酋等其他國家也結下密切友誼。

在對華關係方面，普密蓬國王對於“中泰一家親”的友好關係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1975年，在國王的批准下，克立·巴莫總理率團訪華，並與周恩來總理簽訂中泰建交公報。儘管兩國正式建交，但兩國關係始終受到一些消極因素影響，時好時壞。直至鄧小平訪泰，受到普密蓬國王親切接見。並且，兩國元首就聯手對抗越南地區霸權主義達成一致。看到國王與鄧小平談笑風生，泰國國民的“恐華”、“恐共”心態頓時消失，中泰從此進入蜜月期。

普密蓬國王高度重視中泰關係。儘管他本人未能親自到訪北京，但是他將愛女詩琳通公主送到北京，學習研究中國文化。詩琳通公主受父王囑託，先後二十餘次訪華，足跡遍及華夏大地，為億萬中國人民所喜愛，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為推進中泰兩國友好關係做出巨大貢獻。據說，普密蓬國王曾經開玩笑地說，“（詩琳通公主）是中國駐泰國特別大使”。

三公主朱拉蓬醉心於中國古典文化，先後在中泰兩地舉行“中泰一家親”古箏演奏會，並受聘擔任國內多家大學名譽教授。此外，國王還曾委託詩麗吉王后及現任國王哇集拉隆功訪華，並親自接見多位訪泰的中國領導人。

普密蓬國王對於中泰友誼所做出的貢獻，足以彪炳史冊。

結語

2016年10月13日，在位70年的普密蓬國王走完人生的最後歷程，與世長辭。

“行走在地上的神”完成在世間之使命，受詔返回天庭。

我有幸目睹國王離世後泰國民眾對王之發自肺腑的愛戴，剛剛結束的世紀葬禮更是國王這一生的最好的墓誌銘。

完成這篇文章的時候，筆者正在飛往泰國東北部烏隆府的飛機上，在三萬英尺的高空，俯視著國王治下的土地。我想，已經返回天庭的普密蓬國王一定會凝望著他的故地與子民，用他的神力護佑這個美好的國度。

國王從此可以如飛鳥一般，自由地飛翔在泰國的天空。偶爾，王也會飛到美國馬薩諸塞，飛到瑞士洛桑，飛到法國巴黎，去回憶那些美好的過往。

我傾心於這不朽的傳奇，我為這絕世的傳奇喝彩。

我彷彿看到天庭之上，王在微笑。

天下時有風雲動，世間再無普密蓬。

扶搖直上九萬里，但留傳奇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