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電影的戰術》（當代中國影視批判）一書，寫於2017年4月15日。為《人民的名義》人物論七論之一。

當檢察官出現在面前時，處長趙德漢正在鎮靜自若的吃著一碗炸醬麵。

他住在一棟破舊的居民樓四層的一套兩居室裡，這棟樓的樓齡不會低於三十年，沒有電梯，樓道兩邊貼滿了小廣告，垃圾井被封起來，要想丟垃圾得自己拎到樓下去。他的襯衣領子已經起了毛邊，毛衣不僅褪了色，而且款式也完全過時了，廚房的水龍頭滴著水，下面用面盆接著。

這個時候，觀眾想不到他居然擁有一幢秘密別墅，裡面堆滿了兩億多現金。

趙德漢肯定不是壞人。

以他的年齡推論，他應該是八十年代後期上的大學，九十年代初大學畢業後分到國家部委工作。他上大學時，還沒有搞教育產業化，因此學費是由國家負擔的，每月還能拿到國家給予的補貼，所以家裡出了一個大學生，反而會減輕家裡的經濟負擔。大學畢業是國家包分配，趙德漢雖然沒有任何背景，但成績好，為人又踏實，所以就被直接分到了國家部委——由於這一切的一切，他對黨和國家是感激的，也是願意用努力工作也來報答的。

自從上了大學之後，趙德漢就成了村裡的驕傲，母親只要提到他，臉上就滿是自豪。到了部委工作後，儘管職務升的很慢，但每次回家探望父母，縣裡的領導也都會請他吃飯，這在當地是莫大的榮耀。他成了當地十里八鄉的勵志楷模，雖然有時也遭人嫉妒，也有人說風涼話，說他其實是個小官，沒有幫縣裡拉過一個專案。但他不介意，他還是很珍惜自己的名聲的。

後來他就結了婚，妻子是機關附近中學的老師，家境不好不壞，長得不美不醜，屬於踏踏實實過日子的那種，就是管錢管的嚴。再後來，妻子給自己生了個兒子，兒子不聰明也不笨，學習成績不好也不壞……趙德漢對這一切是滿意的，自己是個農民的兒子，能有今天是做夢也沒想到的，生活對自己不薄，嗯，不薄。

但趙德漢有時候也感到困惑：生活就這麼一天過去了，每天努力的工作，究竟是為了什麼呢？自己當然是要報效國家的，可是，為什麼從部長到司長，好像對國家並不是很介意呢？部長的兒子經營一家公司，已經是十幾個億的身家了，部裡的同仁都知道，他其實就是南巡之後，出現下海經商潮，靠倒賣批文起家的。部長馬上就要退休了，大家都說兒子已經在美國的佛羅里達給他買好別墅了。

還有司長，那次有一個地方申請一個專案，但並不符合要求，所以一直沒有同意，但後來司長就直接過問了，然後也就通過了……，聽說，那個地方的駐京辦主任直接給了司長一把房門的鑰匙。

再後來，上一任處長因為收受賄賂被抓了，大家都只是覺得他比較倒黴，做事也太不小心，其實，只要小心一點也就沒事了嘛，大家都這麼說。

趙德漢接任了處長，這時候他遇到了來跑專案的副市長丁義珍。丁義珍這個人，真的不是東西，但也……也很慷慨。第一次出去吃飯，剛喝了兩杯酒就找個藉口溜了，座位上留了一個提包讓趙德漢幫他拿著，裡面是50萬現金！

趙德漢那天晚上失眠了，也落水了，從此一發不可收拾。一開始他覺得緊張、愧疚、惶惶不可終日，後來想想部長、司長，想想小心使得萬年船，他也就釋然了。雖然貪了很多錢，但日子一直過的很簡樸，這不光是因為怕暴露，也是因為他習慣了，簡樸的日子他覺得舒服。

趙德漢就是這樣一種人——如果毛澤東時代，他會是一個兢兢業業、任勞任怨的“老黃牛”，領導對他放心，同事對他尊敬，每年評勞模、評先進都少不了，家裡的牆上貼滿了獎狀，兒子也為他感到榮耀。

但是到了現在這個時代，他就變成了一個滿臉忠厚的“小官鉅貪”。

趙德漢從來引領不了潮流，也塑造不了環境，和許多相似的“普通貪汙犯”一樣，他們只能被環境所塑造。

趙德漢變成了腐敗分子，表明我們的文化腐敗了，“鉅貪”趙德漢是腐敗文化的產物。就像一片樹葉，到了秋天會變黃、掉落，不是這片樹葉“學壞了”，而是天氣變冷了。

大約也是從八十年代開始，“老黃牛”被視為過時人物，“能掙會花”才算引領時代潮流。透過《中國青年》雜誌組織的“潘曉來信”討論、“大學生張華犧牲自己救老農值不值？”的討論，再加上政府對各種“好貓”和“硬道理”的鼓勵，以及經濟學家張維迎這些人《為錢正名》這樣的文章堂而皇之的發表在《中國青年報》上……等等，成功實現了價值觀的反轉——從七十年代之前“為公”為核心的價值觀，轉為八十年代“為私”為核心的價值觀，到了九十年代之後，在文化上就更是一種沉渣泛起、泥沙俱下的潰敗局面，“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我死了之後哪怕洪水滔天”、“精緻的利己主義者”大行其道，登堂入室，成為主流文化，腐敗也就進入“塌方式腐敗”的階段了。

“為公”的價值觀並不是輕易就建立起來的，是近代以來無數仁人志士拋頭顱、灑熱血做出了榜樣，才獲得國人的接受與認同。八十年代卻被輕易放棄了，想到這一點就讓人感到心痛。

腐敗的主要原因是制度還是文化？應該說制度重要，但文化更重要。

經驗證明，要建立一個綿密的、具有無限廣延性的制度來預防腐敗，其成本之高將導致制度完全失靈。而文化，也就是價值觀，則更具有根本性。一個簡單的對比是：中國的基本政治制度，70年來一以貫之，但不同時代的腐敗程度卻有天壤之別，這其間最大的變數是什麼呢？文化和價值觀！

趙德漢何辜？他真的是腐敗文化的犧牲品。貪汙受賄是違揹他的性格的。當然他應該為他的行為承擔全部的法律責任，但如果不清除腐敗文化，又等於每日每時都在大批次的培養“小官鉅貪”！

以人民的名義，重建我們的文化，重建我們的核心價值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