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過年時，家裡總會有一大盆銀柳。我以為那是假花，每經過一次，就會用手指頭捻一粒小花苞下來。現在就算我知道那不是假的了，看到時還是會忍不住掐一掐那綿綿的觸感。即便已經二十好幾了，每次進麵包店，我還是得努力剋制住想用手指戳麵包的衝動。

若一定要尋找一個身體部位代表我們的全部，我會說「手指」。指尖是一切經驗的起點，記憶從指頭一點點累積而來。

你一定有過這樣的經歷。你們並肩前行，手臂不時輕輕相碰，指尖相撞。你試探性地用手指勾一下她的手指，她沒有反抗，你牽起了她，只是鬆鬆握著。像成千上萬在路上行走的情侶那般，看起來沒有什麼特別的。但這一刻對你意義重大，你的身體在被牽著後，手臂變得又麻又軟，眼前的路人都在笑，世界從來沒有那麼順眼過。你想要有一個人愛你，連睡著都能牽著你的手。比起接吻與其它，那更溫柔、迷茫，更地久天長。

「吉賽爾不喜歡這個世界，她知道這世界不喜歡她。第一次墜入愛河裡，只持續了十三秒。火車停站，他們的手碰觸到對方，她就再也沒有見到他。她的記憶失去了一些碎片。她只記得他的手。在吉賽爾的生命中，經歷了五個男人。每天晚上，她會看著他們的手⋯⋯」——《親吻&哭泣》

沒有人會想碰觸一個不渴望的東西。比利時導演雅克·範·多梅爾和編舞家米歇爾·安妮·德梅，是從餐桌上開始發展這個超級靈感。為了看自己的臉，我們還需要一面鏡子，手指是我們最瞭解的身體部位，而且手指跳舞的大小範圍非常符合攝影鏡頭的拍攝。他們2011年的作品《親吻與哭泣》（Kiss & Cry）一推出就造成轟動，已累積超過三百場的演出。

《親吻與哭泣》特別關注柔軟的痛處，他們非常清楚——沉重的東西，得輕輕說。所以絕對不能忽略作品裡，那少量精簡旁白的慧黠與幽默。《親吻與哭泣》是一個關於愛與失去的故事，而這次要說的作品《指尖上的幸福人生》則是關於七次「愚笨的死亡」。原劇名為《Cold Blood》，冷血，正是企圖用一種低溫的方式，處理生命無聲的終結。

「必然死、可疑死、猛烈死、臨床死、猙獰死、緩慢死、過早死與詐死。還有笨死。死亡經歷過，就沒那麼恐怖。你心想，他是溫柔的，平靜的，有點像睡著的貓。」──《Cold Blood》

現場的攝影機順著軌道，將舞臺上舞者手部特寫投影在舞臺的銀幕上，他們相遇時害羞，相戀時調情，短暫不捨地擁抱著，隨著燈光轉變而繾綣難捨。手指輕轉著迷你方向盤，穿梭在幾朵花中，一片沙灘，以及各種模擬的娃娃屋裡，順著攝影機拍攝出各種不同的角度，觀眾同時見證著魔幻的過程，卻又不像知道魔術手法後那樣令人失落。反之，被眼前的想象與創意，徹底超出了日常界限。

托馬斯·岡茲格的書中，死亡不過是個萬花筒。飛機墜落時剛好去上廁所而死，吞嚥下胸罩扣而死，自動洗車忘了關窗而死，或是為了一包過期的馬鈴薯泥而死。主創者使用簡單的物件——水、棉花、煙霧、聖誕節的仙女燈，透過攝影鏡頭建構出如夢似幻的場景。讓手指繞著鋼管旋轉，或是套上頂針，圍上蕾絲，大跳雙人舞。光影一變，場景一換，一下成了開車的男人，一下又是迷路的女人，還有機會成為斯坦利·庫布里克的太空漫遊者。那一剎那，你甚至忘記那隻不過是兩根手指。

手指舞，當然不是新發明。在默劇的訓練裡，演員對每一根手指的控制度練習不少於軀幹。就連寫實表演中，看一個演員有沒有入戲，就是看他的手。當你極度憤怒與悲傷的時候，雙手絕對不會是松的。雖然手上沒有五官，但十四根指骨與五十九條肌肉，表達情緒絕對能夠超越臉部表情。那預留了一層想象的空間，「想象」是除了看見以外，還會有一塊自我的「投射」，我稱那為每個人的敏感地帶，或是種種刺點。

在劇場結合即時影像演出，這十年也成為許多舞臺劇導演趨之若鶩的一種形式。但對我來說，形式不該成為作品的主旋律，否則觀眾看完只會記得現場的執行技術，以及對各種計算過的編排讚不絕口。除非導演在形式本身，有渴望探討與思辨的重點，譬如討論影像與現場在時間處理上的變異，或是刻意為觀眾製造出多重的觀賞距離，進而鼓勵其用不同角度思考所要傳達的主題，例如：「真實」與「重述」。近年來我自己非常喜歡的，大概就是2019 年TIFA 邀請的作品，米洛·勞的《重述 街角的兇殺案》，這部話劇充分體現了

「不再臨摹世界的樣貌，而探討再現真實本身」

米歇爾·安妮·德梅擅於運用音樂。當觀眾一半的注意力都放在歎為觀止的視覺效果，另一半在觀察舞臺上覆雜的操作機制，音樂讓他們不會脫軌。導演在訪談中說到，這樣的作品裡，每個人都必須從頭開始學習自己的職業，這是電影攝影，但又不是電影；這是舞蹈，但只能用手跳。在他邁入一個有些使不上力的年紀時，卻得開始學新東西。然而《指尖上的幸福人生》是無法像電影那樣儲存下來的，它轉瞬即逝，只有在觀眾在場的時候才存在。八十分鐘的演出，沒有一刻不驚奇。你熟悉眼前所有的單一物件，但絕對沒有看過這樣的表演。

「開始時，你不知道是一個開始。開始時，你不知道已經開始了。開始時，我們不知道夢原來是夢。開始時，我們並不知道，這一切究竟能持續多久。」——《親吻 &哭泣》

每次死亡都是一個驚喜。我一直想到一句法文諺語「La petite mort」，翻成「小小的死亡」，為性高潮的隱喻。在極度歡愉之後，我們小小的一部分也會跟著消亡。觀賞《指尖上的幸福人生》宛如這樣一場完美的新陳代謝。生命的荒誕，在最後擦出了溫度，大幕落下，血被加溫。散場時，就用指尖輕輕勾起同伴的手指，想著沒死又能看一出好戲的感覺，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