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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盧璐

週三的下午,我一個人在家,整棟房子安靜到,彷彿能聽到陽光穿過落地窗秒秒前行的迴響聲。我無心工作,看了幾眼網頁,還是心亂如麻,乾脆站起來開始剝扁豆。

終於聽到院子裡有發動引擎的聲音,探頭望去只有盧先生一個人,我問他:“子覓沒跟你回來麼?”

盧先生說:“她在騎馬俱樂部不要回來,她讓我先走。”

斷臂6個月後,重返馬場的子覓

很多讀者都知道,去年秋天,準確地說,2020年9月30日,也是個週三,也是陽光明媚,子覓從馬上摔了下來,開放性骨折,摔斷了右臂。

後來根據騎馬俱樂部負責人C女士、教練和子覓拼湊起來的回憶,過程是這樣的。

當日被抬上擔架的子覓

當時他們在練習跳躍障礙物。前面有五匹馬已經跳過去了,後面還有三匹。有一匹馬不肯跳,教練揚了一下馬鞭,一下子三匹馬都跑了起來。

那天子覓騎的那匹馬,性格有點頑劣,跑起來之後,突然一低頭,子覓就栽了下去。

子覓摔下來,那一瞬間的反應是翻身彈起來,追著馬跑,跑了幾步看到全是鮮血的胳膊中間,有一截從肉裡穿刺出來的白骨,是的,她看到了自己的白骨,才腿一軟摔了下去。

教練一面叫人,一面跑過來,坐在地上,讓子覓以半臥的姿勢,靠坐在她懷裡。急救隊員比我早來幾分鐘,然後我就到了。

我本來想快步衝到子覓身邊,被隊員攔住。他們擔心,在這個時候,母親或者孩子受到刺激,會無法控制情緒,造成更大的混亂。

我只能站在大約十米之外的地方,看著我受傷的孩子,綿軟得如一個髒兮兮的布娃娃一樣,半躺在地下,而我卻只能站在遠處,不能上前,無能為力。

也許是過了一分鐘,也許是過了很久,在這種突發事故之中,時間根本無法測量。有個原本擋住子覓的急救隊員站了起來,去拿工具。

子覓抬眼看到了我,她沒有哭,她很清醒,她甚至努力地翹起嘴角給我一個微笑,她也覺得自己的微笑過於枯澀,又抬起了她能動的左手,向我搖了一下,意思在說:“媽媽別擔心,我很好。”

子覓在急救車上,我們在等待系統指示,去哪間醫院

六個月之後,我在花開滿樹的春夜裡,寫下這段文字,我邊寫邊哭,揮淚如雨。我確認,這一輩子我也不會忘記那種心如刀絞的感覺。

中文真的是這個世界上,最形象的文字。理論上,疼覺只是面板才有的特質,所以心如刀絞,並不是一種疼,而是一種巨大的,翻江倒海,讓人軟弱到匍匐如犬,無可言狀,只能嗚咽的悲悚。

真的,那一瞬間,我終於明白,我是有多麼幸運,無論我有多麼愛孩子,而孩子給媽媽的愛,永遠比我多一分。

當日我是沒有哭的,我的孩子在看著我,作為母親,我不能哭,不能流露出我的軟弱和恐懼。

手術第二天,護士在給子覓纏石膏。

她自己選了代表天的藍色和代表草的綠色。

事情發生之後,很多人問過我:“騎馬俱樂部,你有沒有去說道說道?”

我說:“沒有。”

盧先生公司給我們買的保險很優渥,到目前為止,子覓所有的醫藥費都被報銷了。

那麼再去找俱樂部有什麼意義呢?找律師把他們告到停業?把教練逼到辭職?吵來吵去,扯著傷口不放,最後無非也就賠點兒錢而已。又能賠多少呢?

胳膊斷了就是斷了,傷疤留了就是留了,就是一輩子。如果人生是一張地圖,我最希望的就是,把騎馬俱樂部整個都摳掉,變成一個虛無的洞!

子覓“袈裟狀”的石膏,固定了六個周。

在六個周裡,胳膊都這樣架著

出事之後,最初一段時間,子覓非常堅決地說:“我不要再騎馬了。”甚至有次,她有點擔心地問:“媽媽,我不去騎馬,你交的錢怎麼辦?”

我把她抱在懷裡說:“對媽媽來說,你比錢重要得多!不想去就不要去,沒有關係!”

終於可以去拆石膏了,小姑娘很開心。

就這麼過了幾個月,三月初的一天,思迪去上騎馬課,子覓突然說:“媽媽,我想要去騎馬俱樂部。”

我在開車,聽到這句話,從心往外心一哆嗦:“啊?不要吧?”

可這並不影響到她的心情。回到家,子覓就開始找她的馬褲和馬靴。她滿是鮮血和塵土的馬褲,在進手術室之前,被護士剪開了,裝在一個黑色垃圾袋裡,而早就被我扔掉了。馬靴還在,斑斑駁駁全是暗色的血點子。

我跑過來說:“這靴子小了,回頭等我去買雙新的。”子覓低頭仔細地看了一下她的馬靴,沉默了一下說:“是小了。”

終於摘掉石膏,但這還沒完,

兩週之後,還有一場全麻手術,才能摘掉鋼釘

我知道她想去,我也知道,我該讓她去。我並不認為,她會變成世界馬術冠軍,這是雞湯才寫出來的事兒,但對於子覓來說,克服內心恐懼,重新找到對馬也是對她自己的控制和掌握,這本身是一種心理治癒。

比起把自己封進恐懼裡封一輩子的孩子,這是一種多麼求之不得的,強大品質?

這些,我都明白,也都懂,但作為一個母親,我是多麼不想再讓她去騎馬呀!別說騎了,一想到她再接近馬,我都覺得寒毛乍起,緊張到驚悸。

天氣越來越暖和,更有幾天熱出夏天的感覺。女孩子都穿著短裙去上學,子覓也換上了短袖。我是有準備的,一早就讓朋友給她做好了帶蝴蝶結的小袖,遮住了她的傷口。

放學我去接她,第一秒,我就察覺到她整個人的狀態不對,蔫蔫的,很沮喪。我問她怎麼了,她不肯說。

我一路都在問,用盡各種方式,從循循善誘到插科打諢,最後子覓悶悶地,斷斷續續地告訴我:“媽媽,我給朋友們看了我的傷口,她們都說很醜。然後她們看到我就會跑開,說她們害怕。”

這時我正在開車,我唯一的想法就是,掉頭回學校,找老師,找校長,找到那些沒有家教的小臭孩,狠狠地教育她們一頓。

可是我知道,即使我管得了這些小學生,我也管不了全世界,這個傷口已經是子覓人生的一部分,這段荊棘,她必須自己走!

我深吸了一口氣,穩定了一下情緒,我們回了家,兩個人頭對著頭說了好久。我告訴子覓,這個傷口的確不美,但這個傷口象徵著你的勇氣。

媽媽非常愛你,可以去找校長和老師,甚至可以在學校門口等著那些小臭孩的家長,可無論如何,你都不能自我放棄。

子覓開始沒有講話,她吃點心去花園裡蕩了一會兒鞦韆,然後她來給我說:“媽媽,我自己去找老師,我不用你去。”她的決定,真的太令我驚訝了,她只有八歲,但她選擇自己去爭取別人的尊重。

這件事對我的觸動非常大,讓我想了很多,我和盧先生談了幾次,甚至去諮詢了做臨床心理醫師的朋友。

我才意識到,面對創傷,需要治癒的,並不僅僅是子覓,還有我自己。我鼓了幾個晚上的勁兒,終於說服自己,同意再送子覓去騎馬俱樂部,我親自送她去。

看著她趴在小窗上看別人騎馬,我莫名就覺得心酸

盧先生和C女士聯絡了一下,她建議,讓子覓先從刷馬毛開始,彆著急上馬,要循序漸進。

子覓第一次回騎馬俱樂部,我隆重地戴上了隱形眼鏡,就是為了戴我最大號的墨鏡,遮住我的臉。翻來覆去,覆去翻來,我還是覺得心虛,到底還是打電話把盧先生催了回來,讓他陪著我們娘倆兒,一起過去。

比起我來,子覓倒是很輕鬆。選了一匹她喜歡的小白馬,開始刷毛。偶然還會抬起頭來,給我一個亮晶晶的微笑,意思說:“媽媽別擔心,我很好。”

我還是站在幾米之外,專心地看著子覓,我的心在慢慢沉寂,原來孩子,真的比我們想的更強大更堅毅。

子覓在俱樂部刷了幾次馬毛之後,上週三,C女士親自上手,幫助子覓重新騎上了馬。子覓重新騎馬的樣子,我們都沒有看到。

子覓摸了一下馬,馬抬頭,手趕緊回縮

因為新冠期間,原則上父母不能呆在馬場,所以子覓也不想讓我們呆那裡,她希望她還是那個和所有人都一樣的孩子。

子覓終於騎上馬之後,C女士專門告訴我們,雖然在某些瞬間,還能感覺到,子覓會有恐懼,但非常明顯,她正在一點點克服自己,且掌握自己的情緒。

看著大馬過去,子覓慢慢靠近自己的小馬

有次,我給一個朋友說,子覓重新開始騎馬了。她說:“你這個當媽的,心可真是大。”哎,殊不知當媽的心呀,怎是一個“大”字了得?

給人當媽,我天天都在想著如何教育孩子,如何讓她們成長,變得更好,然而事實上,這一次,卻是子覓牽著我的手,在幫助我療傷治癒。

我知道,在接下來的很多年,為了那個猙獰的傷疤,小小的子覓還會面對各種驚異,甚至歧視,可是我也相信,只要我們在一起,有愛,有親密,有決心,也有勇氣,就可以忽略掉世俗的冷眼和猜忌。

禪宗裡的“萬花叢中走,片葉不沾身”,就是在人生修行中,最頂級的段位了,我相信,我的女孩,她可以,而我努力,我也可以。

盧璐:有兩個女兒的留法服裝碩士、作家,行走在東西方文化差異裂痕中間的,優雅女性自媒體。新書《三十幾 來得及》,《有實力才有底氣》正在熱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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