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位於肯亞首府城市的基貝拉,是非洲最大的貧民窟之一,裡面居住著近100萬最窮的人。和基貝拉的孩子們相處的第一天,我非但沒有自豪我正在做一件多麼有意義的事,反而時時刻刻都有一種想報警的衝動。
孩子們的生活環境相當惡劣,沒有乾淨的衣服也沒有乾淨的水和食物。一同支教的德國女孩同本國組織取得聯絡併為孩子們爭取到了一年的午餐費用,但 她告誡我最好不要這樣做,因為有可能我們捐助的東西會被學校的校長變賣換錢。她繼而又向我解釋,這是非洲長期以來存在的貪汙現象。她說我待的時間短,人一 走東西有可能就被收走了。她會在這兒待一年,所以能保證那些午餐費用落到實處。我看著那些雙親俱失的孩子,光著腳走路、天真愛笑的他們,已經很不幸,為什 麼還要遭受那自稱是他們“MaMa”的女人的“精明”?
第二天,在去支教小學的路上,看到沿途有餓死的狗和受當地傳染病影響病死的牛。第三天,忍不住去找學校的MaMa理論,我們爭吵了整整兩個小 時,最後那個年過50的非洲女人哭了。她說,之所以把志願者們買的東西收上去,是因為她太瞭解孩子們,當他們用著更符合自己身份設定的東西時,才不會忘記 自己的困苦,才能在某一天走出這個貧民窟。
第四天,一個叫Mlvin的小男孩得了黃熱病,小小的他不斷地嘔吐,結膜充血。看到那被我質疑的女校長把他抱在懷裡,像處理感冒一樣稀鬆平常地輕搖著他,不知病菌為何物,不知傳染的界限在哪兒……
之後的一天,我因為沒有隨身攜帶護照,被當地武裝押上車盤問勒索,到了學校整個人被嚇到連視覺都混亂了,元氣大傷。而那讓我有些不屑、人格不能 與我“同日而語”的貧民窟女校長,把我當孩子一樣擁抱著。然後這個非洲女人像鐘擺一樣,時而被巨大的求生磁力吸引到赤裸的動物性上去,時而又有迥然不同的 母親一般的形象。
這個貧民窟的MaMa教給我一種能力——消化。我必須學會消化任何一種人性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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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的學生一天只吃兩頓,對他們來說,糖果和餅乾是最好的激勵物。他們的數學、繪畫、音樂和英語這些科目比較好,但每天上課一定要帶糖在身上,不然他們就像少了激勵一般。
我在某些瞬間下過決心,就只把他們當做普通的小朋友,不要因為身處非洲、身世悲苦而給予太多優待。可是我的決心都沒有作數,孩子們向你要糖是本能的釋放,而我的性格註定我只能給以較多的是溫情,而不是嚴格。
學校因為地勢太低常年積水,我每天必須穿套鞋去。積水裡蠕動的蚊子幼蟲和其他蟲類幼卵,讓我每天再三確認腳上的套鞋千萬不要破有漏洞。而孩子們 看我如此小心翼翼,總是站在他們脆弱又堅固的鐵皮屋裡鬨然大笑。一天,一個三年級的學生Alex被積水裡不知名的蟲子咬傷,痛得說不出話來。我隨身帶了創 可貼,但非洲氣候太炎熱不能使用,否則會感染。那是一個很調皮很好動很不怕痛的孩子,他喊疼喊成那樣,想必是很痛。於是我給他吃了一塊巧克力,他說他上一 次吃巧克力還是半年前一個美國義工老師給的。他立刻忘了疼,和我聊天,當我看他腳上那個傷口還在不斷地流血,那一瞬,我的心和他的傷口一樣痛。
Alex的腳隔兩天自然好了。不知道他是真不怕痛還是健忘,轉眼他又穿著拖鞋踩到積水裡,去給我搬凳子了。這些在髒水裡搬著桌椅、一不小心就會 被毒蟲咬、精靈一樣的孩子,要等到怎樣身心交瘁、遍體鱗傷、抱頭哭泣,要經過多少落寞多少折磨,才會被神靈護佑到一個更好的環境?
在肯亞內羅畢那個叫基貝拉的貧民窟裡,大白天走著,手機會被前來搭訕的人突然搶走,晚上8點它整個兒就成了犯罪之都,然後你要開始把錢塞到襪 子裡去,在一個成年人都發出簡直是無法忍受的慨嘆時,那些孩子們是如何承受過來的?除了要承受敏感、絕望、無援、自閉的內傷,他們的成長,要時時遭遇沒有 人能幫得了的外傷。
我在學校的最後一天,應承了孩子們很多事。之所以答應下來,不是同情,而是一種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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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亞原野的風光,使每一個孩子都像是要從獅子口中逃走一樣,坐立不安。看到他們之前,我總在想,非洲孩子最好的命運是不是成為部落酋長的曾孫?
他們的問題總是,能得到一顆糖果嗎?午飯有罐頭食物吃嗎?除了舊蚊帳和廢紙殼做的足球還有別的玩具嗎?帶大自己的舅舅為什麼每天把自己灌醉?為 什麼烤玉米那樣不美味的零食要20先令?有一天學校能搬到種滿咖啡豆的農場去嗎?為什麼熊貓和長頸鹿可以大搖大擺地代表國家坐飛機往返自己卻不行?老師明 天會來嗎,明天來的話後天呢,一旦來了會天天都來嗎?我不知道何時應該答應他們的要求,何時又不欠所求。
貧民區的孩子們愛擊掌,你一邊接住他們的掌心,一邊感到,漂浮衝撞的“生”和精神文明的“生”是無法鑲拼的,即使是相識也是很不徹底,根本無法再往前。那一張張手掌熱乎又疲沓,註定要為芝麻綠豆的小事去拼命追求。
身上沾滿無數灰塵和細菌,背後的經歷有不少聽起來是天下奇聞……他們很小就知道,人人平等是一句浪漫的空話。我儘可能表現得溫暖,但對他們來 說,溫暖是有國籍的。你的溫暖夠他們忙活一陣,然後他們就不會繼續索取下去了。你愛他們,未來會幫助他們,說多了就不可信。沒有對生活的想象而變得萬般現 實的孩子們,他們知道自己很可能成為你在非洲看到的一道風景。
他們人生簡歷的開端只有貧窮,惟一的出路是學會接納貧窮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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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們面臨的問題太多太嚴峻,我沒有能力解決,非洲的高溫、漫天的灰塵、交通堵塞、孩子們的黃熱病和艾滋病、無可救藥的貧窮……我並不能為他們做什麼。
當我走到學校,看到因為一夜的大雨,整個學校又被極髒的水淹沒,看到積水裡蠕動的蚊子幼蟲和其他細小昆蟲幼卵,我直覺得想吐。那種味道,是蟲子 在圍觀可憐人的味道,它們認為,在這樣的環境裡,自己比人都高了半截。這是我第一次,心裡浮起一種難言的滋味,是一個人,在蛾蚋、蚊子、蜻蜓、蜉蝣、豆 娘、龍蝨、水澠的幼蟲面前感到自卑。
耐心地盡全力地和貧民窟學校的孩子們待著,凡是跟愛沾邊的感情,我都給了他們。
找了一個做工程的人計算價格,得知要把學校的地基填高,包括材料和人工得需要9000多美元,並非想象的天文數字。
在住的地方無聊,把幾周以來自己發給國內朋友的微信記錄翻出來看,有傾吐心聲的,有為孩子們籌款的……整理成文件,發現字數竟有3萬多。看到最 後一個數字,當時就掉了眼淚。想到自己從前在家,在舒適的桌椅邊,輕鬆地寫。忽然覺得,自己對寫作和生活的認識並非像自己原本認為的那樣深刻。
《 文藝報 》( 2016年05月31日 24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