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李唐村,位於開封市西北部,距大梁門1.5公里,北鄰東京大道,東鄰開封市國家森林公園。除了名字以外,這是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北方農村。站在村裡,往東南方向望去,就是北宋汴京的古城牆,村裡發生的一切都在城樓的掌握之中。
那時,這裡叫淨慧院,淨慧院裡住著從南方來的“客人”,淨慧院後來成了淨慧寺,淨慧寺後來被騎兵踩壞了,不知道是金兵還是元兵,總之大宋就沒了。等到朱元璋把蒙古人打跑了,在此地建村,想起這裡住過的“客人”,便起名叫“遜李唐村”,可能村民嫌名字不太吉利,就改名叫孫李唐村。
村裡住過的客人,曾經也算是一位“皇帝”,他名叫李煜,南唐後主,遜於公元978年8月13日。李煜和冬天的雪一起來到汴梁,又乘著夏天的風離去,在孫李唐村他並沒有留下什麼,除了那首詞。
那是一個被稱為“五代十國”的時代,作為一段被忽略的亂世,夾在唐宋歷史的縫隙裡,和他同時代的君王大都不為人所知,而李煜卻意外地佔據了不小的一塊歷史,這多少和這首《虞美人》有關。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闌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當我們談起李煜的時候,總是會蹦出不少八卦標籤,比如“我和姐妹花皇后不得不說的故事”,“三寸金蓮始作俑者”,”韓熙載夜宴圖背後推手”,“頂級毒藥牽機藥的食用體驗”。
但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裡評價李煜:
“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
因為李煜,才把“詞”的地位從不入流抬高到士大夫階級,但作為一個君主,他又是一位昏君兼亡國之君,人們想到李煜的時候,總是把他和“道君皇帝”也就是宋微宗相提並論。
可王國維對兩人的評價不一樣,《人間詞話》記載:
“後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詞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身世之戚,後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這話給王國維惹出不少爭議,李煜居然能和釋迦、基督相提並論,豈不怪哉。
從歷史來看,李煜既是“極品昏君”也是“千古詞帝”,能同時有兩種極端評價,背後的故事必然值得挖掘。
一、繼承皇位
建隆二年(公元961年)六月,李從嘉改名李煜,於是金陵城迎來了一位新皇帝。
那一年,李煜25歲,在他一生最美好的時代,他有好多奢望,他想寫字,想填詞,想成為一朵自由自在的雲,在詩歌的天空中沉淪。
可這一切都被打亂了,因為他成了皇帝。
李煜並不想當皇帝,連皇帝都不想當,自然是有理由的。因為在他所處的時代,大多數皇帝都沒有好下場。
“五代十國”是後世對這段歷史的總結,所謂“五代”和“十國”實際代表南北兩股勢力。
“五代”是後梁、後唐、後晉、後漢和後周等五個朝代的合稱,他們是唐以後中原正統王朝的延續,而“十國”則是包括南吳、南唐、吳越、南楚、前蜀、後蜀、南漢、南平(荊南)、閩國和北漢等十個陸續建立又逐漸滅亡的國家。
到李煜登基的時候,北邊從後梁到後周,整個“五代”都已全部退出歷史舞臺,期間不過短短53年。這53年間,登上過皇位的有14人,龍椅上的主人平均4年不到就要換人,假如病逝能算“正常死亡”,那麼僅有5位皇帝能安然赴死。
而十國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除了北漢在北邊,南邊九國也已經亡了四個。整個十國曆代皇帝,任期能超過10年的,不足一半。
造成這種局面的,除了“外患”,還有“內憂”,皇帝雖說都幹不長,但那都是別人的問題,沒當上皇帝怎麼知道自己不是天選之子呢?
於是圍繞龍椅的明爭暗鬥依然十分激烈,李煜是南唐中主--李璟的第六個兒子,按照長幼有序的傳統,皇位本來和他沒什麼關係。可是,他的五位哥哥,有四位過早地離世,這讓李煜的繼承順位快速躥升,同時對太子李弘冀的潛在威脅也與日俱增。
李弘冀比李煜年長不少,據說出生的時候,民間傳說有一個真人在冀州現身,開口張弓向左邊,李璟聽說之後就給他起名為弘冀。
弘翼長大以後果然勇武過人,還屢屢在戰場上立功。公元943年,後周軍隊攻佔廣陵,吳越國也趁機入侵常州,對南唐形成夾攻之勢。此時弘翼駐守潤州,李璟怕他有失,就想將他調回,但弘翼身為主將,堅持和諸將同生共死,全軍士氣大振,大破吳越軍。此戰李弘翼俘虜萬人,全部斬殺,毫不猶疑。
不論年齡、威望、膽識、手段,李煜都處於絕對下風,這一點李煜自己也看得很明白,所以他儘可能地避免和國事接觸,但老天爺似乎還嫌李煜麻煩不夠多,硬是送給他一幅“異相”。
史書記載,李煜是:“豐額駢齒,一目重瞳子。”
這是一幅怎樣的異相呢?豐額,就是我們現在講天庭飽滿,聽起來不錯,可駢齒,就是比較整齊的齙牙,而重瞳則是有兩個瞳孔,現在來講是早期白內障症狀。這樣看的話駢齒重瞳並不怎麼美觀,但古代這絕對是了不得的長相。
中國史書上記載,生有駢齒的,是這幾位:帝嚳、姬發、孔子。他們不是聖主就是聖人,所以駢齒是聖賢之相。
而生有重瞳的人物則是:倉頡、重耳、虞舜、項羽、呂光、高洋、魚俱羅。他們不是三皇五帝、開國國君,就是春秋霸主、西楚霸王。所以“重瞳”預示著帝王相。
李煜天生這一副聖人兼帝王相,可想而知得給李煜惹來多少猜忌,所以他從小就專注於詩詞歌賦,縱情於歌舞之間,並自號“鍾隱居士”,篤信佛教,想盡一切辦法遠離國事。
但命運有時候就是這樣,人的一生或許終歸是一出悲劇,可過程卻總是由一出出喜劇點綴。
公元958年,李弘翼暗殺了晉王李景遂,也就是他的親叔叔,從而掃清了繼承王位最大的阻礙,而第二年,李弘翼遇上叔叔的冤鬼索命,驚恐而亡。
公元961年,不想當皇帝的李煜“無奈地”成了皇帝。
二、權力與責任
儘管李煜原本並不想當皇帝,可真的坐上龍椅,他突然有了一個看待世界的新視角,他再也不用看別人的臉色,所有人都對他恭恭敬敬,他逐漸開始明白,祖輩和兄長們終其一生都在追求的,那個叫權力的東西。
可沒過多久,李煜便意識到,自己接手的江山是個“爛攤子”。
南唐最盛的時候擁有三十五州,地跨今江西、安徽、江蘇、福建、湖北和湖南等省的一部分,面積達76萬平方公里,人口達500萬之多。
公元955年至958年,北方後周政權三度攻打南唐,後周柴世宗御駕親征,南唐大敗,中主李璟被迫割讓淮南十四州,並對後周稱臣,去國號,改稱“江南國主”,南唐從此只能偏安一隅。
所以確切地說,李煜繼任的是“江南國主”這個稱號,更要命的是,公元960年,後周大將——宋州節度使——趙匡胤發動“陳橋兵變”,北宋正式登上歷史舞臺。李煜要面對的,是一個更強大,更有野心,立志於天下的北方新政權,而此時的南唐已經失去江北的重要軍事屏障。
軍事的威脅還可以透過進貢來延緩,昔日越王勾踐“臥薪嚐膽”,韓信受“胯下之辱”,總有東山再起的機會,可除了外敵環伺,南唐朝廷內部又是黨爭不斷。
南唐朝中有兩股大勢力,一派是江南和淮南本地士族,一派是北方投奔來計程車人,這其實很像三國末期時的蜀漢政權,荊州系和西川系也是暗流湧動,只不過蜀漢劉禪還有諸葛亮坐鎮,李煜身邊可沒有孔明。
坦率講,歷史上任何一個新皇帝即位的時候,或多或少都會遇到“內憂外患”的狀況,所以他們從小都要熟讀史書。我們現在讀歷史或許是聽故事,但對過去的帝王們來說,史書就是他們的“生存指南”。
李煜當然也讀過史書,但他本就沒什麼野心,所以權謀制衡之術他不感興趣,唯有詩詞和佛法能讓他找到慰藉,而這也讓他的性格里多了份寬仁平和,但處於亂世中的南唐等待的不是一位與世無爭的君王。
從一個例子裡或許可以看出李煜的困境。
這個例子來自於一幅畫,也是一樁“千古懸案”,這就是著名的國寶《韓熙載夜宴圖》。韓熙載是北人,出自昌黎韓氏,早年逃亡南方。韓熙載極其有才華同時也十分自負,和朋友李谷分別時曾說,“吳國(南方王朝)若用我為宰相,我必將長驅以定中原。”
雖然沒能長驅中原,不過他也確實成了南唐的三朝元老,李煜上臺後多次暗示希望重用韓熙載,可韓熙載卻夜夜歌舞昇平,讓李煜頗感猶豫,於是有一種說法是,李煜找來畫師顧閎中,去把韓熙載夜宴的場景都畫下來給他看。
我們知道中國畫大部分都是“寫意”的,而《韓熙載夜宴圖》卻像是一部電影,內容非常具體,劇情跌宕起伏,畫中人物都在扮演自己的角色,彷彿在訴說各自的故事。李煜為什麼要讓顧閎中畫這幅畫?至今仍是眾說紛紜。
有人說這是李煜要刺探韓熙載的態度,但這隻要派人去暗訪就行了,何必找個畫師費老大勁去畫出來呢?也有人說這是李煜故意畫出來“敲打”韓熙載,也有人說這是韓熙載在演戲,因為他不想出山。
可不論這幅畫背後的含義如何,都無法改變一個重要事實,那就是李煜成了一位“孤家寡人”。他也想過勵精圖治,也渴望做出改變,可時代變了,韓熙載不過是當時整個南唐朝廷的縮影,有太多人已經放棄了中興的希望。李煜所能做的,也不過是延緩王朝的壽命而已。
後人評判歷代君王,大致有兩組反義詞,暴君和仁君,昏君和明君。這雖然是一褒一貶,但很多時候,暴君治下的國家不一定弱小,仁君治下的不一定強大,昏君不一定受臣子唾棄,明君也不一定受臣子愛戴。
李煜絕對算不上明君,但他多少也貫徹了自己的仁義,對於所有反對或不服從他的官員,他也從不追究,可仁義無法挽狂瀾於既倒,最終李煜等來的是宋朝的大軍。
三、李煜之死
曾經擁有的東西,只有當失去的時候才會格外懷念。李煜的憂愁是很多人無法體會的,畢竟他失去的是一個國家。
公元978年,李煜被軟禁在東京汴梁,三年前,趙匡胤的軍隊兵臨城下,李煜選擇“肉袒出降”。約定投降的那天,李煜脫去上衣,雙手反綁,大臣們身著喪服,在兩旁列隊,目送他們的君主,在敵將的馬前下跪,這意味著南唐這個國家,在這一天滅亡。
選擇“肉袒出降”的同時,李煜也選擇了苟活下去,他也不是沒想過拼到最後,以死殉國,據說有八十多位女尼在國破後自盡,慷然赴死。可李煜又一次選擇了逃避,他逃避做皇帝,逃避復興,逃避黨爭,逃避責任,也逃避死亡。
在汴梁的每個夜晚,這些往事總是趁著夜色溜進他的夢裡,日夜折磨著李煜,於是他把自己的悔恨寫成了這首《破陣子》: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
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銷磨。
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唱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在汴梁的短短三年,李煜這輩子逃避的所有東西都猶如錢塘江漲潮的潮水,一浪高過一浪地拍打著他的心。後人都將此時作為李煜詞風劇變的分水嶺,假如沒有亡國的經歷,李煜也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文學才子,他或許會和他的父親李璟那樣,留下“細雨夢迴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這樣的佳句,但絕達不到“千古詞帝”的境界。
李煜的詞後來感動了無數人,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裡說的,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文人的經歷確實會對其作品產生深遠的影響,但這不足以解釋李煜的詞為何如此出色,北宋平定天下這段時期,亡國之君可不止李煜一個,亡國之臣更是成千上萬,為什麼只有李煜的詞被歷史記住呢?只是因為他的才華嗎?
要解釋這個問題,就逃不開李煜的這首《虞美人》。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瞭解歷史的朋友可能知道,這首《虞美人 · 春花秋月何時了》是李煜的絕命詞,有不少人說李煜是因為這首詞而死。
最早記錄李煜之死內容來自南宋王銍的《默記》,故事裡說,南唐投降後,不少朝臣和李煜一起成了俘虜,或許是愛才或許是收服人心,於是宋太宗吸納了不少南唐官員入朝為官,其中南唐著名文學家、書法家徐鉉就是其中一員,而且官至給事中。
有一次宋太宗問徐鉉可曾見過李煜,徐鉉說自己怎麼敢私自見李煜,宋太宗說你去看看李煜,就說是我的意思。於是徐鉉去拜見李煜,往日君臣重逢,李煜說了些掏心窩的話,談至夜深淚別。第二天宋太宗就召見徐鉉,問李煜說了什麼,徐鉉不敢隱瞞,提到李煜說“悔殺了潘佑、李平”。
後又至七夕,李煜在賜第做樂,作了這首《虞美人》,江南舊臣聞之,偶有落淚。宋太宗感到李煜復國之心不死,於是賜了牽機藥,毒殺李煜,將其葬於洛陽北邙山。
關於宋太宗是否毒殺李煜,學術上有不少爭議,但《虞美人》確實是李煜的絕命詞,很多分析說是李煜處事不精,政治上無知,我卻覺得這是李煜有意為之。
宋朝即將完成統一的時候,汴梁前後聚集了不少和李煜一樣的亡國之君,包括前南漢國主劉鋹、前吳越王錢俶、前福建漳泉二州控制人陳洪進。亡國之君該如何做俘虜,劉禪就是標準答案,不管是無知還是故意,都要做到“樂不思蜀”才能保證活命。
汴梁新建的崇文館裡藏書八萬卷,其中相當一部分來自南唐,宋太宗有一次在崇文館看書,把李煜召來,問他,這裡不少書是你的,來朝廷後是否還經常讀書呢?有點心機的國主很可能會說,汴梁那麼繁華,玩都玩不過來,何必再看書呢,可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李煜只能不停叩頭謝罪。
宋太宗準備攻打北漢,出師宴上南漢國主劉鋹說,如今朝廷威武,四方割據頭子都已在座,過幾天平定太原,劉繼元又要來了,我是第一個歸順朝廷的,到時候應該拿根儀仗當各國降主的領班。惹得宋太宗哈哈大笑。
身邊有如此多的“榜樣”,李煜不會不知道怎麼做一個合格的降主,可他並沒有這樣做,逃避了一輩子的李煜突然決定直面自己的命運。
在公元978年的一個夏夜,往事又一次伴著地上的月光隨風而至,這四十年的歲月如走馬燈一般在李煜面前閃回,於是他寫道: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曾經從城樓上眺望的江山依然在,只是不再屬於他,李煜一直在試圖逃避責任和使命,逃避的目的是換取眼前的苟且,可逃避的終點是失去,正如死亡才是活著的終點。
李煜是在悔恨自己的無能和懦弱嗎?當然是,所以他寫下:
雕闌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可在憂愁和悔恨的背後,是李煜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對命運的反抗,他不是在寫一首隻有帝王、只有士大夫,才能懂的詞,他要寫一首能讓所有人都明白的詞,這是李煜最後的吶喊,也是李煜對所有人的告誡:
不要去逃避那些會留下遺憾的選擇,沒有什麼會比因此而後悔更加痛苦。
公元978年的七夕節,南唐後主李煜在滿城的歡歌笑語中死去,沒有驚動汴梁城裡的任何人,慢慢地,一切喧囂開始沉寂下來,霞光從地平線的盡頭逐漸消散,黑夜和白晝在那一刻交替,彷彿轉瞬即逝的人生。
一鯨落,萬物生,李煜“分解”地很好。
參考資料:
1、《李煜新論》白笑天,西北民族大學學報2009年第2期
2、《李煜與錢俶》葛劍雄,宦海明鑑
3、《虞美人和李煜之死》樂佔國,現代語文
4、《徐鐵其人與宋初“貳臣”》周軍
5、《唐宋詞十七講》葉嘉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