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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罔極的脖子以下,只有雙手能夠活動。那雙手不大,蒼白,手指細弱,軟軟地蜷曲著。所謂活動,準確來說,就是小幅度地平移,十指能夠輕微抬起。

他擁有表達的天賦,用全身僅能動彈的手指向外發出聲音。五年來,他用電腦寫下了將近200篇影評,其中許多十萬加的爆款。這些文字讓他成為大V,在影評圈獲得一席之地。他說,“我還很小,還不知道未來該做什麼的時候,就堅信自己將來一定會非常厲害。”

撰文劉雀

編輯金赫

攝影朱英豪

圖片編輯達達

出品騰訊新聞 穀雨工作室

可以挪動的手指

“一個心智健全的少年,怎麼可能不對世界充滿好奇,要去追求自由與充實。一個生理正常的男子,怎麼可能不渴望異性,要去尋求愛情的撫慰。希望你能明白,雖然我體形古怪,但我的所想所需與常人並無太大區別。”

羅罔極的脖子以下,只有雙手能夠活動。那雙手不大,蒼白,手指細弱,軟軟地蜷曲著。所謂活動,準確來說,就是小幅度地平移,十指能夠輕微抬起。

他每一天全部的活動,就是用這雙手使用電腦。右手相對靈活,左手卻總是呈腕向內、掌朝外勾著的姿勢。因此他將右手搭在鍵盤上,左手使用滑鼠。為了方便使力,滑鼠是橫著擺放的,手勾著搭在滑鼠頭部。當他雙手打字,左手搭上鍵盤,依然是勾著的,四指曲起,靠食指敲擊。

羅罔極使用手機時,只能靠食指敲擊

羅罔極1996年出生在東北農村,一歲時被診斷為先天性肌肉萎縮症,也就是漸凍症,那意味著他即使活了下來,也將被困在一個無法動彈的身體裡,就像霍金一樣。那一年,醫生判定他活不過三歲,到了四歲,又說他將活不到八歲。然而他一年年頑強地活了下去。過了二十多歲,他像所有年輕人一樣,渴望愛情,於是就用手指敲下了開頭的句子。

那是2019年。由於行動不便,他無法正常社交,也沒有機會結識更多的女孩。知名書信朗讀節目《見字如面》請他寫一封信,他便寫下那封給螢幕前陌生姑娘的徵友信。有人在節目中代他朗讀出來,而他也收穫了一場愛情。一年之後,那段戀情結束了。為了擺脫孤獨,去年底,他參加了豆瓣徵友大會,第二次公開徵友。

如同他寫下的很多篇爆款影評,第二封徵友信在豆瓣釋出的第三天,就在近四萬封徵友帖中脫穎而出,排在第一位。那是一篇完全私人的表達,雖然還沒有等來愛情,但他收穫了流量。不久後,一家社交類APP邀請他拍攝一支“為愛發聲”的短片,廣告費收益遠超他寫下的許多更具目的性的影評。

羅罔極擁有表達的天賦。他用全身僅能動彈的手指向外發出聲音。五年來,他寫下了將近200篇影評,其中許多都是十萬加。這些文字讓他成為大V,在影評圈獲得了一席之地。

去年,他在北京成立了自己的影視工作室,抖音賬號“羅罔極的電影計劃”在半年內粉絲突破了200萬。如今他多了一重創業者、老闆的身份,常常需要給員工開會。由於身體不便,開會時,他依然呆在自己臥室的床上,以影片的方式和辦公區的員工們對話。

今年3月初,羅罔極臨時回了趟東北,我到他位於哈爾濱松北區的家中拜訪。那是他用寫影評掙來的錢買下的三室兩衛的大平層。門一開,一團熱熱鬧鬧的人氣撲面而來,他喊來做客的老家親戚們填滿了這套高階公寓。媽媽和表姐們在廚房餐桌間穿梭忙活,男人們正用那臺70寸智慧電視看綜藝,小侄女在客廳的地毯和布沙發間爬上爬下,吵吵鬧鬧,蹬蹬蹬要跑進主臥,就被大人拉住:“不能打擾舅舅。”

走進主臥,帶上門,世界就安靜下來。不同於客廳的簡約風格,他的房間刷成了天藍色,衛生間則貼上了亮麗的紅磚。

羅罔極五官清秀,面板由於長時間處於室內,有些蒼白。他坐在床的一側,腰後堆著靠墊用以支撐。他的身體綿軟無力,體重只有七十多斤,體型像個小孩。放置筆記本的小木桌橫架在胸前,他整個上身傾伏上去,用曲著的手指敲擊鍵盤,後背弓出一個圓弧。

聽到我進屋,他抬頭笑了笑,請我幫他關一下窗。窗戶是雙層的,用以隔音。他在臥室裡配置了100寸投影的家庭影院。一切設施都是智慧聲控的,他在床上就可以下達指令,降下幕布,開啟一部電影。

從飄窗望出去,是一個大型主題樂園。夜晚燈光亮起,一片童話世界般繽紛的霓虹。他工作太累的時候,就看看窗外。其中有一棟形狀如紅色高跟鞋的流線型建築,是個商場。商場三層是一家設定有無障礙座椅的電影院。羅罔極開著電動輪椅去看電影,只要十五分鐘。

羅罔極房間的窗外,是一個大型主題樂園。其中一棟建築裡,還有一家電影院

關於童年的經歷,他三言兩語就說完了,彷彿那沒什麼可說的。他只上了兩個月幼兒班,就因為發燒退學。但在幼兒班裡,他學了一點點拼音,於是用家裡那臺帶英文字母鍵盤的小霸王遊戲機自學打字,然後在看電視時一邊聽對話,一邊看字幕,逐漸認了字。

人生的前十八年,他長久地呆在家裡,臥床,身邊只有家人,沒有朋友。他的父親買回一臺電腦,他就用能動的雙手打遊戲。他下載了很多電子書和電影,對著螢幕度過了漫長又封閉的時光。後來,他悄悄地開始寫作。講到這裡,他的話變得多了起來。

那雙手創造出第一篇爆款文章是在2016年。他花了一個下午時間,伏在電腦前敲下一篇關於《西遊記》改編影視的評論。他把這篇不到3000字的文章釋出在知乎,便像往常一樣,讓他媽媽合上電腦,吃飯,睡覺。等第二天再開啟電腦,這篇評論已經收到上千條回覆,閱讀量和點贊數飛速往上漲。轉載申請湧進他的私信,有一段時間,他幾乎睜眼就能收到轉載費打款。他在一週時間內掙到一萬多塊錢。

“稿費真的太高了,”這激勵他繼續寫影評,“那段時間真是寫一篇爆一篇。”

他說話聲音很輕,但精神很好。聊上一段時間,他會用力清一清痰,再繼續說下去。中途有一回,他請我稍等,然後大聲喊:“媽,進來一下。”他媽媽就推門進來,走到床邊,架著他的兩腋提了提,雙手扶住他的下頜將他拔高,調整他的坐姿。然後她幫他把快沒電的手機插上電源,便離開了。

我們繼續聊起來。他說,“我還很小,還不知道未來該做什麼的時候,就堅信自己將來一定會非常厲害。”

被侷限的肉體

羅罔極的母親王立波翻出仔細收好的舊相簿,一張一張翻給我看。她每年都給兒子拍照,留下了許多紀念。其中有一張,小小的羅罔極在北京的公園裡,兩條胳膊撐在石階上。這是他唯一一張站著的照片。照片裡陽光鋪灑,他圓圓的臉上咧出笑容。那一年一家三口上北京,是為了去大醫院給他看病。就是那一趟,羅罔極確診了進行性脊髓肌萎縮症。

很多年後回想起那一幕,王立波感受到了絕望。他們四處奔波,求醫問藥,嘗試各種偏方和針灸理療,資訊來自四處打聽和各路廣告。在石家莊和邯鄲,他們被騙走了十幾萬,幾乎傾家蕩產。她記得那些年,如何拜託鄰居別開兒子的牙,灌入難喝的藥湯。如何每天清早哄著兒子去找老中醫扎針。兒子總是哇哇哭,她也流了很多淚。最後呢?種種苦都白白吃了。

“真是燃起希望又失望,燃起希望又失望”,事情已經過去了二十年,她提起來,仍然眼角溼潤,“那都不是失望了,是絕望。”

在生下羅罔極之前,王立波曾懷過三次孕,都莫名其妙地流產了。懷上他時,她加倍謹慎,到了上廁所蹲下身都格外緊張的地步。這個孩子如此來之不易,卻患上了不治之症。經歷了一系列求醫失敗後,夫妻倆對兒子沒有任何要求和期望了。某種程度上,他們寧願兒子也不要渴盼嚮往什麼,只祈求他能平平穩穩,儘可能沒有煩惱地活下去,多活一年是一年。

羅罔極小時候與母親的合照

王立波早早地做好了照顧兒子一輩子的準備。

在老家,黑龍江呼蘭縣北部大用村,沿公路邊的5間紅磚房,王立波在當中的一間開了家美髮店。早上起床吃完飯,她就把兒子抱到店面隔壁客廳的單人床上。她在店裡給人剪頭,羅罔極呢?他用手指挪動一面鏡子,將窗戶透進來的陽光反射到店裡客人的臉上。客人晃來晃去地躲避,卻不知道光從何處來,十分著惱。他對這個遊戲樂此不疲。

在床上,有時他會花很長時間,仔細地把一張紙撕成粗細均勻、細細的長條。另一些時候,他專心致志地用撲克牌搭起房屋和金字塔。更多的時候他看電視,把星空衛視播放的每一部動畫片反覆看無數遍。

在羅罔極的記憶裡,老家的氣氛和《鄉村愛情》裡一模一樣。一個小小的村莊,所有人都互相認識,親戚鄰里成天串門。有熱心腸,也有雞毛蒜皮的小算計。誰家發生什麼事,馬上全村人都知道了。

他的父母都是樂觀、好人緣的人,親朋好友都願意來家裡。小時候,長輩們疼愛他,照顧他。表姐表弟們來家裡玩,他就是宇宙中心。看電視由他選臺,夏天一人舔一支冰棒,表姐幫他拿著。

有一天電視上播《火影忍者》,他看到了鳴人的故事。鳴人在太陽下的影子顯現出九尾狐的形狀,就因為這樣,雖然村裡人都友善以待,卻又以一種看待異類的眼光看他。鳴人讓羅罔極想到了自己。大家愛他,但那種目光跟看待其他人不太一樣。

他無法上學,也不能像別的孩子那樣出去跑。現實世界是沒意思的,更多時候,他不參與。父親從外頭淘回來一臺二手電腦,他開始整天整天地打遊戲。起先他喜歡競技類的遊戲,用那雙殘手打跑跑卡丁車,打到了職業選手的水平。二姨推著他到村裡網咖玩,當他打起跑跑卡丁車,所有人都下機,圍攏到他身邊看。

他的時間實在太多了,當遊戲玩到第十年,他需要更多的東西來填充漫長的空白。於是他讓母親買了一臺Kindle,開始整日看書。再後來,就讓父親買投影儀,用來看電影。讀書不大成體系,總體來說,他喜歡文學,從四大名著開始,《百年孤獨》、《平凡的世界》……一本一本讀過去。至於電影,就照著豆瓣250Top片單看,遇到特別喜歡的,他就搜出該導演的其他作品,挨個下載補全。

作者今何在在序言中寫:“成敗,其實並不是最重要的。因為你去追求理想時你就會明白,你很可能不會成功。最關鍵就在於,當你深知這一點時,你還要不要去追求。”

“追求”,他琢磨起這個詞。那時他長到十七八歲了,各種衝動和想法往外冒,被困在屋裡的孤獨感就抑制不住了。遊戲、動畫、閱讀和觀影,撐開了他對世界的想象,他見識、感受過如此多樣的人生,可那都不是他的。

現實是,他始終困在十平方米的房間裡,困在那張床上。他如此形容那種感受:“我的軀體彷彿一隻大毛蟲,蜷曲在帶蓋的菸灰缸裡,任憑蠕動,卻看不見出口。”

羅罔極的媽媽給羅罔極翻看家裡的舊相簿

在他最愛的《海賊王》裡,希魯魯克曾經站在海岸邊,張開雙臂對喬巴說:“有一天,你一定要出海。只要到了海上,你就會發覺自己的煩惱是多麼的渺小。”是啊,一定要出海。他清楚地聽到了自己的慾望。

18歲那年,他給自己起名“羅罔極”。“罔極”的意思是無極,也就是無限,沒有邊際。他覺得自己該乾點什麼。可是,幹什麼呢?

他決定寫點東西(也許是沒有別的選擇),但不大確定該寫什麼。他讀了一些編劇和小說創作類的工具書,試著寫了幾篇小說,也在知乎回覆一些影視相關的問題。

一切都是不動聲色的,王立波毫無察覺。兒子從小就成天趴在螢幕前打發時間。她由他去,看傷眼了就給配副眼鏡,兒子開心就好。

兒子找出文章給她看。她沒看懂,光激動了,慌忙給沒下班的孩子爸打電話:“告訴你一個天大的喜訊!”他爸回到家,一進門就問:“是你寫的嗎?是不是抄的?”

王立波興奮得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好幾天沒反應過來,早晨睡醒像在做夢。她特意發了一條朋友圈,宣告兒子自食其力了。親朋好友們都問,真的嗎?她一條一條回覆,是真的。感覺打出的字都喜氣洋洋的。過了幾天,她又收到一份快遞。那是兒子用掙到的第一筆錢給她買的項鍊。

王立波清楚地記得,那是2016年1月,春節前夕。村裡一大家子過年,親戚都在說,你這兒子咋這麼厲害呢,將來要上電視啊。他們家過了這麼多年來最高興的一次年。

爆款的直覺

羅罔極說,他寫影評的第一年就具備了預測爆款的能力。至於這種能力是如何擁有的,他卻回答不上來,盡力想了想,“只能說是一種直覺吧。”

在剛開始寫影評時,他的表達欲強烈。第一篇爆款獲得的點贊數,讓他第一次有了站到聚光燈下的感覺。他寫得更起勁了,迫不及待地想把想法拋到觀眾面前。那時,他寫稿常常寫得亢奮,想法傾瀉而出。有時完成了一篇,那種興奮、自得的勁頭難以消退,他忍不住跟媽媽說,“我可真是個天才”。

激情澎湃的狀態反應到他的文字裡,是那種“讓我來告訴你”的自信的語氣。結果寫一篇,爆一篇。這事對他來說好像容易得不得了,僅僅直抒胸臆,就能獲得無數認同。

第一個轉載羅罔極文章的媒體,是影評類自媒體中的頂流,“毒舌電影”。主理人毒Sir加上羅罔極微信,給他轉了1000元轉載費。在微信上,這篇文章瀏覽量迅速突破十萬加。毒Sir很快向羅罔極約了第二篇稿,打來3000元稿費。羅罔極大受鼓舞,主動寫了第三篇稿發過去。這一回,毒Sir問他:你是哪個大學的?願意來我這兒工作嗎?

羅罔極回答:我沒有上過大學,身體也不好,去不了你那兒。他很快就成了幾家頭部影評公號的固定撰稿人。

羅罔極寫一篇三千字的稿子,大約需要二到四天。確定要寫一部電影后,他會將影片再看一遍。二刷的目的主要是截圖,此時稿子已經在他的腦海中成形,當他動筆時,圖片就成為線索串起了思路。他告訴我,在新媒體寫作中,圖片和文字是同等重要的,每張圖片都要有意義。

關於影評,我以為我們會聊聊電影觀,或是批評角度,結果他跟我講起了新媒體寫作。

比如,他寫稿有些習慣:一段文字中不用重複的字眼,儘量每句話都押韻;句子不能太長,用最短的文字表達最多的含義。再比如,他對稿子的要求是,讓沒看過這個電影的人也能看懂(“要不然受眾就窄了”),讓看過電影的人覺得透過這篇稿子獲得了一些提升(“要不然看完也沒意義,他不關注你”)。

可是這些經驗式的方法論在自媒體領域並不特別。我又問他,什麼樣的影評會爆呢?

羅罔極回想了一下自己寫過的爆款,嘗試總結:有熱點的,切社會議題的,還有重要的一類——與大眾認知不匹配的。“大家都把這個電影捧上天了。我‘啪’來五千字,把這電影數落一通,然後你還駁不倒我”,他喜歡這種感覺,他說,“這個稿子絕對要火”。

比如他在知乎的第一個爆款。他回答的問題是:“六小齡童演的孫悟空真的好嗎?好在哪裡?”那年正是猴年,六小齡童批評其他《西遊記》改編影視“篡改世界名著,辱沒中華文化”,引起了很大討論。作為塑造了經典孫悟空形象的老藝術家,六小齡童被捧上神壇。民眾都在呼籲央視請他上春晚。

在這個問題下的上千條回答裡,他幾乎是唯一一個對六小齡童的演繹提出否定意見的。

“從那篇開始我就隱約感覺到,逆著大眾的判斷,好像會獲得很多支援,”他補充說,“但又不是刻意逆的。你只是跟別人想得不一樣,但並非我一個人想得不一樣,等發出來以後我發現,很多人也是這麼想的。”

羅罔極對自己的觀點很自信。自從出生開始,他就沒有我們所擁有的更多的東西,很多年來,他一直生活在網路的世界裡,對那個世界的語言非常熟悉。他知道網上的人都在想什麼。

他舉了寫陳凱歌《無極》的影評為例。那是2005年的老片了,上映之初惡評如潮。當年,惡搞這部影評的短片《一個饅頭引發的血案》,點選率比電影本身還高。但《無極》是羅罔極鍾愛的電影,他稱其為“超越時代的寓言史詩”,他認為《無極》表達的主題可以凝練為人性的解放,並且這部電影呈現出極高的東方美學造詣。

這篇影評的影響力大到許多觀眾時隔十二年,又重新去豆瓣打了5星。《無極》的豆瓣評分因此提升。羅罔極從讀者的反饋中發現,其實這部片是有很多粉絲的,但由於當時全民黑的輿論,不好意思表達喜愛,或者受到影響,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我跟他們不一樣就在於,我好意思說,就替他們說出了心裡的想法。”

“但你不會懷疑自己的判斷嗎?”我問。

他想了一會兒,“我從小的經歷就跟別人不太一樣,現在想可能是個優點。我沒有過經歷過集體生活,沒有聽過老師講課,沒受過那種規訓。所有也沒什麼遵從集體的意識。我一直都是獨處的,自發地讀書學習,不太受別人的影響。”

羅罔極在電影院

影片放映結束後,大家到日料餐廳吃飯。一張大長桌,十幾人的飯局,剛開始上菜,周韻衝著他說:“你說兩句。”很突然,他腦子一片空白。可所有人都看向他,等待著。他硬著頭皮胡亂說了幾句,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

原先羅罔極幾乎沒有離開過家,身邊除了父母親戚,見不到任何人。2017年開始,他突然需要經常飛北京了,參加首映禮、試映會,見各種人,吃飯。起初總是很緊張的,一緊張他就說不出話,張口磕磕巴巴。但姜文的飯局之後,他好像不再侷促了,覺得各種場合都沒什麼。他還記得那天他說完,姜文叫了聲好,帶頭鼓起了掌。

羅罔極感到一種膨脹,他有點自嘲又略帶驕傲地說,“我的同齡人大學都還沒畢業,我靠,我都成功人士了。”

爆款帶來的經濟反饋更直接。2018年,羅罔極一家搬進了他買的新房。那天,家當堆了一地,他媽媽在客廳沙發坐下,忽然就掉眼淚了。她怎麼都沒能想到,有一天住進了兒子買的房。搬家後,羅罔極很快又給爸爸換了輛新車。他媽媽說:“兒子現在真的就是家裡頂樑柱了,是我的依靠。”

興致勃勃的人

現在,母親王立波已經知道,當兒子打定主意要做些什麼,任何人都攔不住。

2020年新冠疫情爆發,王立波想到兒子是易感人群,格外緊張,禁止兒子出門。她不知道的是,疫情對影視行業的影響之大。一連好幾個月,影院全面停工,一片哀鴻。那段時間,羅罔極斷了收入,重新打起遊戲。她只當兒子有機會好好歇一歇了。結果,影院還沒復工,他就宣佈要到北京創業。

“怎麼這麼起勁呢?”她強烈反對。萬一累壞了身體怎麼辦?她和孩子爸爸年輕時都幹過一些小買賣,知道做生意的艱辛,更何況開公司了。她和兒子大吵一架,但勸不住。兒子說:“媽媽,這是我的夢想啊。”其實反對也沒用,兒子託人在北京把房子都租好了。

在北京,羅罔極工作時是不讓人在場的。早上,她把他從床上扶坐起來,架好靠墊和小桌子,插上電腦電源後,便會離開,準備員工們的午飯。大部分時候,兒子呆在臥室裡吃飯,她單獨盛一碗米飯和菜,再拿上一雙筷子回臥室。吃飯的時候,她喂兒子一口,再自己吃一口,母子倆共吃一份飯。飯後,她就得把兒子放平,讓他消消食,緩上半個鐘頭。等到兒子開始了下午的工作,她才有時間到隔壁屋補一小時午覺。

王立波的睡眠不好。她每天夜裡要給兒子翻四五次身,多年來沒有一個晚上能睡整覺。這兩年進入更年期,睡得更淺了,醒來就難再入睡。有時醒得早了,她也不敢起身,怕吵醒兒子,就躺在床上熬著。她拒絕了兒子請護工的提議,一來幫孩子省錢,二來也不放心別人照顧。每天晚上,當兒子開始寫稿,她會到另一個房間,學著快手影片跳操。她要儘可能維持自己的健康,以延長照顧孩子的時間。

如今兒子常常需要外出,有時是參加首映儀式,有時赴商務飯局,都需要她的陪同。出門前,她得給兒子穿好外出的衣服,再從床上抱到他的電動輪椅上。進出大門,她得先兩步拉開大門,好讓輪椅透過。進了電梯,也需要由她摁樓層鍵。到了飯桌上,她倒是不用說話應酬,但也得忙著夾菜餵飯。

羅罔極和他媽媽行走在大街上

羅罔極顯然更喜歡這裡的生活。在北京,出門能打到無障礙車,地鐵有無障礙通道,他體會到一種去哪兒都行的自由。週末,他要出門下館子。胃口那麼好,火鍋啦,漢堡啦,日料啦,什麼新鮮好吃的都想嘗。

他還常常約朋友吃飯,有時也喊朋友到家裡打遊戲。今年過年前,工作室那些孩子們喊上兒子去唱歌。母子倆都是第一次去KTV。王立波發現,兒子唱周杰倫,“念念叨叨可高興了,整個晚上都在傻樂”。

這趟回到東北,羅罔極的父親發現孩子的身體更硬實了,一抱,人也胖了。更重要的是,在北京歷練一番,成熟了不少。以前總感覺孩子內向,現在看不是的,挺願意跟人交流。

羅罔極的父親是個警察。工作時得了閒,他就看看兒子的影評,點贊加打賞。看到兒子的抖音號更新了,他就記錄下,幾點幾分,粉絲數多少。過一陣子空了再看,計算粉絲漲了多少。他還給兒子提建議,整整《血疑》《追捕》之類的經典老片,得到回覆:你不懂。

他還記得兩年前有一天晚上,兒子聽到他進屋的聲音,非常興奮地讓媽媽把他抱到外面沙發上,跟他談去北京創業的設想。他第一時間表示支援。他說,做事要有衝勁,要到大地方去鍛鍊。那是一場兩個男人關於事業的探討。

“他總想做點事兒,這點跟我非常像。我也好折騰。”早年間,他自己做些買賣,為了給孩子治病,掙到的一點錢都被騙光了。後來再做生意,賠過錢,最終也沒掙出什麼名堂。他說:“我這些年折騰過來,沒折騰成功,現在也就在這派出所當個小警察了。他興許能折騰成功。”

羅罔極自己操作著輪椅“倒車入庫”

在哈爾濱那些天,羅罔極興致很高。有一天,他叫了一家家附近的麻辣燙外賣,覺得很不錯,第二天就約上我一起去店裡,試試堂食口味如何;另外一天,我們聊到晚上9點多,他還非要喊上表姐表哥們一塊兒去唱K。

他是個對生活興致勃勃的人。回北京的前一天,正好是羅罔極母親53歲生日,全家人在一家全豬館聚餐。在東北,羅罔極出門很費勁,他的輪椅塊頭大,兩百多斤重,需要幾個大男人才能抬動。如果要去的地方遠,得把輪椅的電池盒和腳踏拆下來,才能放進家裡那輛足夠大的商務車。飯館遠在20公里外的呼蘭縣城,可他惦記那口味道濃郁的酸菜湯,偏要挑這家。

於是一家人開車前往,路上聊得熱絡。在安靜下來的片刻,就聽到坐在副駕駛的羅罔極,獨自哼著曲調不明的歌。

20人的大包房帶卡拉OK裝置,一桌子地道東北菜,有鮮花和蛋糕,人們吃喝,拉家常,歡聲笑語。然後羅罔極決定為母親獻唱一首周杰倫的《聽媽媽的話》。當他細弱的嗓音響起,喝酒的人、夾菜的人、聊天的人,都安靜下來。家人們笑著看他,掏出手機,鏡頭統統對準他。

關於愛情

一個年輕人想談戀愛,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但羅罔極渴望愛情,曾讓他的母親憂心忡忡。她怕兒子求而不得,難以自拔。當兒子步入青春期,她開始時不時地“點”他一下。比如,母子倆看著電視劇,演到愛情片段,她就順勢說一嘴,“兒子,咱們不能談戀愛”。羅罔極從不接話。

在兩次公開徵友後,他陸續接觸了一些女孩。比如慢慢。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購物商城,羅罔極的媽媽把他送到星巴克便離開了。慢慢到時,看到他一個人坐著,看向某個方向,鏡片後的眼神銳利,“有種神奇的氣場,讓人感到這是個有力量的人。”

他們吃自助日式涮鍋。落座後,羅罔極說,得麻煩你餵我吃了。於是慢慢長這麼大第一次給人餵飯。他就跟她開玩笑,給我餵過飯的人裡,你是上手最快的,節奏把握得很好,夾的食物大小合適,既不燙也不涼。

有時他需要幫助,擦一擦眼鏡或是挪動手臂,就自然地告訴她。那種大方、坦然的態度讓慢慢也放鬆下來。

羅罔極追求女孩的方法平平無奇。時不時地找人聊天,約電影,送禮物,或是叫外賣送奶茶。有時他的好意表達得太急切了,令女孩錯愕,似乎顯得過於天真和單純。他得到過一些婉拒,就會說,最終是否走向親密關係,其實沒有關係,只是單純地希望你過得開心,你不要有壓力。於是,比較坦然地找回了分寸。

有一天午飯後,我們談論起愛情。我問他理想中的愛情是什麼樣的?

他的回答正如徵友帖中所寫:“想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裡躺在海邊發呆,想在夜色溫柔的海景房中和喜歡的女孩子赤裸著嬉戲。”

我不知道該怎麼評價這個浪漫化的回答。慢慢說,罔極看所有東西都帶著詩意的濾鏡。比如他執著地喜歡海邊,想住在離海近的地方。美臣也告訴我,罔極這個人抱有一些幻想式的執念,且不太容易被動搖。就好比你要問他喜歡什麼樣的女孩?他不會說出具體的標準,而會給出“能聊得投機,心意相通,性格好,還要閤眼緣”,這樣一個模糊、又過於理想化的答案。

他的媽媽依然有些擔憂,因為兒子約會的女孩個個都漂亮,他怕兒子把握不住。也有她不大喜歡的,覺得對方是衝著虛榮的東西而來。她會私下提醒兒子。

其實羅罔極自己能察覺。有的女孩,在逐漸接觸之後,會很婉轉地要一些東西。“但我跟別人想得不一樣,我覺得無論你是被才華,還是名利,還是別的東西吸引,都沒有那麼大差別,都是我身上的屬性。”

“哪個女孩談戀愛,也不應該是做慈善。”他提起《頤和園》裡的那句臺詞:“一個人可以拮据度日,但要是換做兩個人,這樣的生活只會讓人心生憎恨。”

“可遇到被名利吸引的女孩,你不會失望嗎?”我問他。

“不會太失望的。任何人都要考慮現實因素。很多女孩很現實,那不是錯。其實男人是更實際的。我做很多事也是為了名和利。其實我一開始寫影評,就是覺得稿費太多了。當我開始寫,我發現這件事很有意思,我愛上了這件事。假如一個女孩因為名利跟一個人接觸,最後愛上了這個人。我覺得這種結局也挺好的。”

他袒露出務實又包容的一面,讓我有些意外。我想請他講講上一次的戀愛。

可他拒絕了,看向了別的地方,“因為時間節點太近了。”

然後他說有點累了,喊來母親把他抱到床上。我以為他要結束對話了。可他接著說下去:“可能女人是更高階的動物,某種角度來說。好像女孩就比男人更平靜,活得更自在,更懂得生活。她不需要去爭去搶一些東西,然後她也能自洽。我不行,我就得去折騰,有時候就會忽略了生活中一些美好的東西。”

哪些美好呢?很簡單。就比如,兩個人一起,無所事事地看個動畫片或者韓劇,一邊看,一邊說笑。以前他不看這些,覺得太浪費時間。後來他發現,那可能就是人生中最開心的時光。“完全沒有計劃,就是在一起。就只有快樂。要是我自己的話,就是一直在做計劃,然後實現計劃。”

“你是有野心的人?”

“我是要成為海賊王的男人嘛”,他笑了,“以前覺得,好像只有做最牛的人,這一生才無憾。”

“後來不這麼想了。”他平躺著,視線望向空中:“就覺得做到最後,其實擁有的還是生活。所做的一切都應該是為了更幸福的生活。”

知道黑暗的人

從哈爾濱回來一個月後,我與羅罔極聯絡。他告訴我,他已經去海邊考察過房地產了。去海灘景區的時候,他遇到了無障礙設施不完善的問題,跟景區進行了一些溝通。購房和無障礙設施改進的事還沒有結果,他倒是發現景區客戶群體與他的讀者群和工作圈有很高的重合度。於是,他打算在那兒開一家電影主題的茶飲店。

羅罔極說,影評寫了五年,現在有點疲倦了,打算緩一緩。他的工作室已經走上正軌,他可以騰出手來做點新的事情了。目前他已經和景區達成了初步意向,最近每天都忙著寫策劃案。

在我們這個時代,人們談論“內卷”、焦慮,懷疑意義,抱怨現實。像他這樣一個比大多數人面對著更多困難的人,卻一頭扎進社會競爭,去追求自己想要的,沒有喪氣,也沒有憤懣,興致勃勃的。

王立波告訴我,兒子是個樂觀的人。在他才七八歲的時候,有個親戚來串門,抱怨家裡的事,不斷嘆氣,說:“這一天天有啥意思,活著一點意思都沒有。”兒子自己在邊上正玩電腦呢,突然接茬了,“咋沒意思了,給自己找樂唄。高興也是一天,不高興也是一天,不如高高興興的。”

羅罔極在商場裡

我問羅罔極,小小年紀怎麼就說出了很多人長大了都做不到的道理。

“你看過《送你一朵小紅花》嗎?”他問我。片中的馬小遠自小患癌,卻活得陽光又生動,擁有最多的笑容。他說,她臉上的笑容越多,說明她經歷過越多傷痛,“有時候樂觀不是本能,是一種觸底反彈,是絕望過的人的自我保護。”

五歲左右,羅罔極一家已經經歷了無數次求醫失敗,最後找到哈爾濱一位傳說中能把癱瘓的人治能走的老中醫。每天早晨6點,媽媽帶著兒子包車從呼蘭去中醫館行針。一次扎百來針,連頭縫都要扎。去的路上,他總是眼瞅著快到了,就開始大哭,一直哭到扎完。等到開車往回走時,他就樂了。他媽逗他,兒子,明天還來不來?他說,還來。他明白紮好了,他就能走路。連續兩個多月,紮了三千多針。最後老中醫說,回去吧,不用來了。他媽媽記得兒子對她說:“媽媽,我覺得我完了。”

對羅罔極來說,命運將最嚴苛的考驗放在開頭。好在他經受住了。現在,他有很多欲望,想要享受生活,想要創造事業,想要體驗愛情,想要經歷一個豐富的、了不起的人生。然後他就行動起來,任何阻礙都攔不住他。

我見到他的第三天,攝影師、我跟羅罔極母子倆一起出門,去他常去的萬達影院拍照。媽媽先幫套上羽絨服,戴好帽子,身體調整到舒服的坐姿。然後,她把他的左手放到輪椅的操縱桿上,右手疊放到左手上。他得用兩隻手推控操縱桿。

我們在門口穿鞋,身後不斷傳來“滴——滴——”的聲響。那是輪椅的倒退提示音——在一旁等著我們的羅罔極,正將他的輪椅前後晃盪,像一個好動、急不可耐的小孩。

羅罔極喜歡他的輪椅。他介紹它,時速可達10公里,可爬坡,可越野,跑起來相當拉風。

羅罔極的“越野輪胎”

一行四人下樓,到了小區門口,保安一拉開鐵門,他首當其衝穿門出小區,走在了前面。他媽媽笑著說:“我兒子一坐輪椅就不像他了,從來不帶等人的。”說話間,他已經拐上了馬路。

那是晚上八點多,路上車不多。在路燈下,他甩下我們所有人,駕駛著輪椅徑直向前,越走越遠,彷彿前方有什麼美妙的事情等待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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