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吳過的總經理助理任命書半個月前就張貼在門衛邊的公告欄裡了。
半個月時間,吳過完完全全知道了這個“總助”的概念,實際上就是一個鉅細事務都要到堂的管家婆。廁所的下水道堵塞了,流了一地黃湯,幾乎要漫到飯堂的地板上,他必須請來疏通施工隊,討價還價。飯堂的伙食花樣太少,天天一樣的菜式,他必須到菜市場去調查後列出每週的膳食表。車間裡機臺安排不過來,他必須跟生管溝通按訂單的時間排單。
戲劇性的是,大婚歸來的幸福新娘柏忠妹,第一天到辦公室時,看到吳過坐在助理的位置上,大聲用那兩面刀子嘴起勁地割:小吳!上班時間不要坐到別人的座位上去!過來畫圖!辦公室內頓時鬨堂大笑,吳過走過來,謙卑地說:柏主管,對不起,公司人事變動通知沒有在上班時告訴您,是我的失誤,請諒解。然後指指外面的公告欄。
柏忠妹再次進辦公室時,臉上死灰一樣,幾天都不再在上班時說話,吳過心裡倒十分內疚,彷彿自己犯了錯誤一樣。
昨天,廠醫嚴春紅找到他,說,要派公司的小麵包車送人到醫院去看病。
誰?吳過問。
易玉娣,二班擋高速機那個三十多歲的陝西女工。
易玉娣是個很健壯的女人,而且上午還在上班,一臉的好氣色,會有什麼病?
嚴春紅廠醫詭秘地笑,半天就是不答。
不說不能派車!吳過惱了。
嚴春紅臉紅得象一朵雞冠花,湊到吳過耳邊說了幾句,將吳過羞得象個大姑娘一樣,拿派車單簽了字:快去!真是不可思議!
原來,女工易玉娣中午睡覺的時候,自己拿個茄子往下面捅,結果茄子從中間斷掉了,又摳不出來,嚇得夠嗆,只好請廠醫幫忙弄,廠醫處裝置缺乏,得往人民醫院送。
不可思議!吳過一想到這件事,心臟就莫名地加快了跳動。
諸如此類的小事從早上到晚上十二點都不會停,時刻有人找他解決問題。
近半個月以來,除了邵陽崽死亡的重大事故外,還有高速機班女工姚美豔的長頭髮絞進了機臺,將頭皮拉下了血淋淋的一塊;整理組的女工楊雙玲,讓熱切機將大腿切了一道近十公分的大口子。
今天上午,吳過發現種豬魏忠福在宿舍睡覺,這狗日的只要躺下就鼾聲如雷,結果吳過去推他時,他竟然睜著紅眼睛在流淚,傷心得豬八戒離了高玉蘭一樣,然後舉起包著紗布的左手,說:今天早上機修的時候讓機床軋去了半個小指頭。機修班長說讓休息幾天,工傷補助半個月工資。
吳過將加強安全生產措施的建議寫了幾條列在紙上。
第一、 制定安全生產流程,公司所有員工都必須進行全程培訓,出臺違章操作處罰條例。第二、 員工上班著裝都必須先檢查再上崗,女工必須戴工作帽,頭髮扎進帽子裡,所有員工都須穿特定的工作服,正確著裝。第三、 所有存在風險的機床,公司添置電子感應安全裝置,避免傷亡事故的發生。第四、 生產部員工全部投保工傷保險,發生工傷事故按國家標準賠償傷殘補助金。第五、 設立安全獎,階段內未有工傷事故的班組和個人給予獎勵。
然後,走進總經理辦公室。
推開門,吳過心裡一陣酸溜溜的,章麟總經理坐在沙發上喝功夫茶,美麗的會計王小禾,跟他坐在同一張沙發上,正拿起茶壺笑靨如花地為章總斟茶,兩個人捱得很近,幾乎是貼身坐在一起了,空氣裡充滿了曖昧的氣息。
接過吳過手裡的東西,章麟看了一遍,說:“小吳,你的建議不錯,我看,第一條、第二條和第五條可以實施,其餘兩條,暫時可能不現實。”
為什麼?吳過問。
錢。章麟簡單地說。
吳過反應不過來。
章麟掰著指頭解釋:“你知道添置電子感應器要多少錢嗎?公司一百五十臺裝置,全部配置至少要五六十萬元人民幣,投入值不值得?再有,大陸現在對三來一補企業政策優惠,工傷的賠償沒有幾家企業按正規國家標準賠付,所有員工投保有無必要?特別是我們公司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剛花錢,人就走了,白費了心。”
說完,章麟擠出一絲難看的笑容。
吳過說:“我覺得很有必要,章總,公司投入幾十萬是不錯,但從此沒有一個人會像王廣東一樣失去性命,而且至少使用壽命有三年,這樣一算,一年也就不到二十萬。工傷投保更是應該,車間許多是高危操作,如果投保,可以進一步穩定員工心態,人員流失率也大大降低了。”
員工?性命?章麟像陌生人一樣看了吳過一眼,轉過頭來看著王小禾:你的意見呢,王小姐?
王小禾從頭到尾看都沒有怎麼看吳過,笑笑說:“我不懂這些,但我覺得一切要從企業效益出發,章總您說的企業不贏利等於犯罪,對不對?”
對!章總經理贊同:“這樣吧,小吳,我考慮一下你的建議,你儘快安排安全流程培訓,應該投入的就投,不應該投的儘量節約,辛辛苦苦的賺錢不容易。”
資本的每一個毛孔,都滲透著鮮血。誰的鮮血?邵陽崽的鮮血?魏忠福的鮮血?姚美豔的鮮血?
吳過不再爭辯,走出總經理辦公室的門。
下班時,吳過拉開辦公桌,抽屜裡一張紙條,王小禾娟秀的字跡:過兒,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凡事三思後行,做好自己的事就可,不要太過激。記住:老虎在山林它是百獸之王,到了沙漠連條喪家之犬都不如。小禾。
過兒?多麼親熱的稱呼。小禾現在在吳過心裡,完全罩著一層迷霧,比以前更朦朧,更看不透!她在總經理面前對自己視若無睹的冷漠,完全偏向章麟的諂媚得近乎噁心的回答,令吳過酸楚萬分。而她的吻,熱烈而真誠,甜滋滋的。
樓下,寂靜的路燈發出昏黃的光,遠處的燈火五顏六色,繁華而寧靜。有香味沁過來,是旁邊校園裡玉蘭的清香。
就是那個路燈下,小禾,出塵的仙子一樣美麗無瑕,善良得象觀音菩薩,將落魄的你收留下來,從此,你才能穩定得像個正規的打工仔。吳過今天煩得第一次買了一包三五煙,煙很嗆,抽得他眼淚都出來了。
小禾和他單獨約會的時間不下十次了,有時在校園的草地上,有時在工廠的屋頂上。兩個人完全像戀愛中的人一樣親密,雖然從來沒有說過“愛”一類的話題,但,他們很自然地擁抱,很忘情地親吻。然而,小禾的生活還是撲朔迷離,很多時候,她在晚上坐著章麟的轎車外出,然後深夜兩點鐘才回廠,每每這時,吳過的心象鉛一樣沉重,徹夜無眠。
咔嚓咔嚓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節奏清脆。小禾走上了樓,在他面前站定。
還是那飄逸的秀髮,好聞的髮香。
“抽菸了?”
吳過看著她月光下亮晶晶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小禾,你到底做過什麼?
希望你說給我聽!”
小禾似乎知道這個盛怒的男人會這麼質問她,仰起頭盯著他:“你希望我做過什麼?你儘可以跟其他人一樣想,一想猜。你是我男朋友嗎?我承認了嗎?”
說完,她臉上流下了清淚,肩膀抽搐著,帶雨的薔薇一樣楚楚動人。吳過心裡壓抑的憤怒像潮水中的沙堆一樣沖垮了,他張開雙臂,緊緊地摟住她。
年底,由於東南亞經濟衰退的衝擊,臺灣、新加坡、馬來西亞的製鞋企業一派蕭條,以生產定製鞋標為主要貨源的慶豐商標公司訂單一天比一天少,元旦過後,車床每天只開到一半,員工隔日輪班,外來工們興高采烈,繁重的勞動過後,難得少有的清閒呀!
總經理章麟急得成了一隻熱鍋上的螞蟻,工人工資、食宿費用、管理費用,像一顆顆呼嘯的子彈擊中了這個精明的老闆,讓他焦頭爛額,臉上常常皺得像條良種沙皮狗一樣。
裁員!元旦假過後,他終於衝吳過下了命令。然後,章麟拿起員工花名冊,掌握生死大權的閻羅王一樣勾畫起來。
裁員?熟練工人走後,將來招收難,不如先留著,過完年後是旺季,訂單會更多。吳過說。而且,不提前在一個月通知員工就裁員,好像不符合法規。
大陸的勞動力,隨手一撈一把,不用擔心!章總胸有成竹一樣。法規?大陸的法規?哈哈。章麟發狂一樣笑起來。
一長溜的下崗名單,用紅筆書寫在通知欄裡,慘烈得象法院處決罪犯的佈告。所有列出名單的員工,必須四十八小時內到財務室領取上月及當月應得工資離開公司!
三個小時後,慶豐公司所有的機臺全部停工,車間內悄無聲息,靜得可怕。飯堂傳來雜亂的響聲,所有的員工都坐在那裡敲擊著飯盆——全體罷工了!
偏偏章總和小禾出外應酬了,不在公司,吳過有點廟裡長草——慌神,立馬趕到現場。
被裁的老員工反映:公司這樣根本是欺騙員工!因為慶豐商標廠的工資歷年來是這樣構成的,員工年終獎以年資來定,滿一年後在年底每月發一百元年終獎,即1200元,年資長的更多,現在離過年只有二十來天了,公司裁掉我們而不補助年終獎,絕對不合理!
未列上裁員名單的員工也都罷工了,吳過有些不解,問一四川的員工,這位同事回答說:兔死狐悲,公司許多不合理的制度,就是因為我們太順從了!何況,我們都是老鄉。最起碼,公司要對被裁的員工補助一些失業的費用,讓員工有基礎重新找工作。
大家情緒十分激動,一位員工帶頭唱起了國歌,其餘人熱烈響應,竟然十分悲壯,唱得熱血沸騰:“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吳過也心潮澎湃,但他知道這時候要冷靜,於是,他跳上前面的餐檯,高高地站起來跟大家講道理。
“工友們!我吳過非常理解大家的心情,我也是打工仔,跟大家一樣,現在大家還不到將矛盾激化的時候,我答應大家,章總回來一定彙報給他,爭取最圓滿的解決方案!大家現在上班的上班,不上班的休息,等我的訊息好不好?”
吳過話音未落,一名河南工人操著濃厚的鄉音喊:沒解決咋辦?
沒解決?我也走!吳過幾乎是吼著說。
人群靜下來,陸陸續續地散開了,一會兒,哐當哐當的機床聲響起來。
吳過在樓頂一直等到深夜一點多,章麟的轎車才醉眼朦朧地開進工廠來。然後,小禾的房間響起了開門聲。
推開小禾的房門,吳過感覺頭顱裡的血液剎那間沸騰了——雙眼血紅的章麟,正摟抱著面色如桃的小禾坐在沙發上。
章麟驚愕地看著沒有敲門就闖過來的吳過,王小禾慌亂地掙脫他的擁抱。
他閉上眼,深呼吸,說:“對不起,我不應該看到這一幕,但,很醜陋!”
章麟並沒有放開環著小禾的手,臉上堆起那慣常的冷若冰霜的笑意,看著臉孔扭曲的吳過,緩緩地說:“吳先生,你可能有些誤會。你跟王小姐可能有一些同鄉的情誼,我知道。王小姐出於善良和關心,對你也不錯,而且,鄙人也很看重吳先生的才華。公司是一盤棋局,你們每個人,都是一隻不同角色的棋子,您是很重要的一隻棋子,我已將您的轉幹申請函遞交給永豐商標集團臺灣總部,今後起,你將享受與臺幹一樣的待遇,享有養老、醫療、住房、失業等各項基金。好好幹,小夥子!”
吳過象沒有聽到一樣,忽然衝過去抓住小禾的手,吼著:“王小禾,你還有沒有廉恥?”
放手!章麟站起身將他推了個趔趄,舉起小禾的右手:“看到了沒有?她已經接受了我的求愛,這枚鑽戒一萬多元,你能給她嗎?你給不到她的幸福,我可以給!”
小禾白晳的右手食指上,赫然戴著一枚光芒四射的鑽石戒指。
“章總,你不要太得意,今天員工全部罷工,我今天來,是代表員工希望公司給到一個圓滿的答覆!你考慮吧!”說完,吳過頭也不回地走出去。
晨會了,章麟破天荒地自己主持,涼叟叟的聲音穿透了整個廠區:“公司出於生產規模調整,裁減人員很有必要。凡裁員名單上沒有名字的員工,馬上到各自崗位上去工作!否則作無薪解僱處分!被調整離開公司的員工,馬上到財務結算工資!年終獎金是公司產生效益後對員工的福利體現,從未納入員工應得工資,再有鬧事者,一律送治安機關處理!”
找一份工有多難,背井離鄉的外來工心裡清楚。魏忠福進廠之前,在建築工地上睡了三個月水泥袋!楊雙玲當初在慶豐商標廠對面的大排檔洗碗洗菜,雙手浸得象冬天的胡蘿蔔,一個月才領一百五十元工資;理紗工阮四紅曾經在本地人家裡當保姆,常常讓色鬼男主人凌辱……
散會後,員工低頭不語地散開,沉悶的機器聲照常轟響,彷彿演奏著一首悲涼的音樂會。
被裁的員工,含著眼淚,魚貫而入到辦公室領取最後一份工資。
“章麟!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忽然,潑辣的桃江妹湯英推開總經理辦公室,大聲叫罵,手指點到章麟的鼻尖上!湯英做了兩年,按慣例,應得年終獎幾乎有二千四百塊!
“你的雙手沾滿了大陸打工仔的鮮血!你這個奸詐的商人!為什麼扣除我們的年終獎金?要過年了你就裁員,就是為了省去這幾萬塊獎金?你真是條毒蛇!”湯英一邊罵,一邊眼淚在臉頰上像洪水一樣流淌著。
“姓章的!王廣東的冤魂還沒散哩!你這魔鬼,你出外小心撞車!”
章麟坐在大班椅上,眼睜睜地一言不發,臉上擰得出水來。忽然拿起“大哥大”,撥通了葉漢彪的電話。
兩分鐘後,廠長葉漢彪帶著四個穿黑衣的大漢闖進了辦公室,看到正在叫罵的湯英,更不打話,抓住她的頭髮,將頭往牆上猛烈地撞擊!一下,兩下,三下……
潔白的牆壁上,濺開一朵朵鮮紅的梅花,湯英麻袋一樣軟軟地躺在地上。
血!又是血!邵陽崽的血!姚美豔的血!楊雙玲的血!魏忠福的血!湯英的血!吳過眼前盡是稠得化都化不開的鮮血!他胸膛裡的血,似乎要衝出眼眶!衝出鼻樑!衝出口腔!他大步衝進章麟的辦公室,一掌拍在他的桌子上:“等著!章老闆!今天一切後果你要負責!大陸的員工,也是人!是人!你等著,關於裁員的失業補助、工傷賠償、安全設施、加班工資問題,勞動仲裁部門、法律部門會給到你答案的!”
然後,將胸前的工作牌扯下來擲在地上,推開門,一直向外走。
總經理章麟,張著大嘴望著眼前這個憤怒的助理,這個當初自己從圍牆外面撿到的大陸打工仔。
吳過在校園這片靜謐的草地裡呆了許久了,不遠處,幾對操著各地方言的外來工青年在竊竊地說著情話。年輕的雄心壯志、美好的愛情、燦爛的明天,在這裡,讓多少人憧憬哦!
廣袤的夜空,一輪圓月掛在清冷的天幕上,悲憫地看著這個繁華的城市。
吳過想起自己前幾天寫的詩。
…… 誰在子夜祈禱健康的青春 誰還在記憶中和桃花保持了美麗 誰失眠的雙手 探入油類的深淵 捲入紗線的陷阱 打聽去年失蹤的兄弟……
前途茫茫,鄉間,母親的白髮雪花一樣總在眼前飄忽。吳過感覺眼角熱辣辣的,有淚溢位來。
白色的精靈一樣的影子走近來,熟悉的香味——小禾走近他,伸出雙手,緊緊的摟住他的頭,貼在自己熱騰騰的胸口上。
為什麼?為什麼?
吳過感覺自己的話像一條蛇,在清涼的夜色裡遊蕩。
“過兒,對不起,我窮怕了,我承認是個虛榮的庸俗的女人,原本想和你好好地愛,好好地生活,可是我抵擋不住金錢的誘惑,原諒我,忘記我……”
她在哭泣,羸弱的瘦削的肩膀顫抖著,家鄉的蘆葦一樣弱小和無助。
那個跟兄弟們吹牛的晚上,你說過要送值錢的珠寶給她,可是今天她戴著別的男人送的鑽戒;
那個七月的夜晚,圍牆外流浪野狗一樣的你,是她收留下來;
那個治安隊的臭烘烘的黑屋子裡,是她把你從苦難中救出來;
那個傷心的喪友的夜晚,是她將你摟在懷中,親吻你冰涼的臉頰……
以後,這個美麗的女孩就屬於那個狼一樣的臺灣佬了?
吳過緊緊地摟著這個嬌柔的身子,撕開她的衣裳,兇狠地壓在身下。
“不!”小禾掙扎著,氣喘吁吁,卻無法推開這個野獸一樣瘋狂的人……
月亮,跌入了灰濛濛的雲層,像一尾鯨魚,遊入廣闊的大海里。
“應該給你的,不該給你的,你都得到了,過兒,一定要幸福……”她理好衣裳,輕盈地像天使一樣消失在夜霧裡。
月光下,吳過看著身下的白襯衫,一抹處子的血色,紅蝴蝶一般飛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