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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洪 緯

責編 | Winner

2020年新冠肺炎一路瘋狂肆虐時,我正在紐黑文當地博物館搜尋資料。查閱間隙,一小疊、不起眼的家書影印件出現在眼前。信件的寫作時間橫跨1918-1920年,即1918年大流感時期。

這些家書出自一位家境優渥的年輕女子之手。瘟疫橫行之際,非護士專業出身的她在當地紅十字會當一名志願者,目睹過兩位壯年朋友在一週之內發展成重症病人。儘管每天面對著巨大的心理衝擊,但她一直保有良好的心態,總是尋找機會逛街購物,甚至來回穿梭於紐黑文和紐約之間,參加各種節日派對。正值青春韶華的她在信中對未婚夫策劃的求婚場面亦有寥寥幾筆描述,與當時疫情肆虐的景象形成鮮明反差。病魔消散不久,她便立馬和新婚丈夫一起暢遊歐洲。

我和家人談及圖書館的偶遇,家人的第一反應是,這些家書描述的情境,頗有些像馬爾克斯的傳世之作《霍亂時期的愛情》。

烏爾比諾醫生捕捉飛上樹梢的鸚鵡,梯子一滑不幸罹難之後,馬爾克斯對他進行了一番簡要介紹,茲錄如下:

烏爾比諾醫生剛從法國學成歸國時,就在全國享有盛名,他採用新奇而激烈的措施制止了全省最後一次霍亂病的蔓延。上一次霍亂病流行時,他還在歐洲,那次霍亂病在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內奪去了城裡四分之一人的生命,包括他的父親在內。他父親也是一位有名望的醫生。

由於他名聲大振,家產激增,他創辦了一個醫學研究會,這是多年來在加勒比海諸省建立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醫學研究會,而且由他自己擔任終身主席。他建設了第一條導水管和第一個下水道系統,還建立了有遮蓬的公共市場,這個市場避免了阿尼瑪斯海灣汙穢的侵入。

在烏爾比諾回國之前,他的祖國因霍亂變得滿目瘡痍,遍地橫屍。甚至,他那身為醫生的父親也對霍亂束手無策,不幸染疫而歿。毫無疑問,烏爾比諾醫生應當是在遊歷歐洲之際,學到了治理和預防霍亂的本領。譬如說,他提倡科學研究,建立醫學研究會。他還採取了一項在防疫系統中舉足輕重的措施:加強公共衛生管理,保持水源清潔。

真假霍亂

據說霍亂的英文詞源早就出現在兩千多年前的“西方醫學之父”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編撰的文集中。對於希波克拉底,就讀過醫學院的學生都不會陌生,因為醫生宣誓的誓詞便出自他手。

據研究,希波克拉底提及的霍亂實指散發性腹瀉(sporadic diarrheal disease),屬非烈性傳染病。1830年,當烈性傳染病霍亂傳播到歐洲時,歐洲人根據疫源地將其命名為“印度霍亂”。後來因這場“印度霍亂”波及面廣,全世界受災嚴重,又有人提出中國自古就有霍亂的觀點,人們又名其曰真性霍亂或亞洲霍亂(Cholera vera,Asiatic Cholera)。

中文裡,“霍亂”一詞同樣歷史悠久。我國最早的醫學典籍《皇帝內經》有記載:“太陰所至,為中滿霍亂吐下”、 “土鬱之發,為嘔吐霍亂。”東漢名醫張仲景在《傷寒論》中亦有討論:“病有霍亂者何?答曰:嘔吐而利,此名霍亂。”當西學東漸時,現代科學知識大量湧進中國,中西文化之間發生了激烈的碰撞,中西醫之辯在民國時期轟動一時。自然而然地,現代西方醫學裡關於霍亂的概念、致病機理和傳播途徑的討論也傳到了中國。眾學者甚至好事者開始在霍亂之名和霍亂是否早已在中國存在等議題上各抒己見。例如,創刊於1946年的《健康醫報》,在當年第4期設有《霍亂專題》。

該專題將當時西方關於霍亂的見解分享於讀者,認為霍亂分為兩種,一種是真性霍亂,為印度的地方病,時人稱之為印度霍亂或者亞細亞霍亂,即烈性傳染病;還有一種是假性霍亂,也叫作歐羅巴霍亂(cholera Europaea),是一種歐洲自古便已存在的疾病,患者同樣上吐下瀉,其實只是急性腸胃炎。中醫則將真性霍亂稱為熱性霍亂,假性霍亂稱為寒性霍亂。很遺憾,這些言論不過是照搬西學而已。幸好,還有一部分人發出了不同的聲音,在浩瀚的中國典籍中溯本求源,提出了獨立的見解。他們指出中國典籍上記錄的霍亂便是虎列拉,即cholera的音譯。

1947年,鄭偉如抽絲剝繭,總結歸納出霍亂自古就存在了中國。有趣的是,他還推算出歷史上霍亂的傳播路線,並據此認為自古以來霍亂的散播中心都是恆河下游的三角洲地區。後來在1956年,歷史學家羅爾綱再次提出了張仲景所論的霍亂是急性腸胃炎的論斷,並特別指出中國古代沒有真正的霍亂。他認為真性霍亂可能是在1820年傳入中國。

1937年《少年畫報》上的霍亂弧菌

無論如何,如今中西方各界人士基本達成了一個共識:流行於19世紀的烈性傳染病霍亂始發於1817年的恆河三角洲。隨著現代科學知識的不斷髮展,霍亂一詞已經具有指定性,專指一種傳染病。一些與霍亂表徵相似的疾病,則另擇其名,譬如急性腸胃炎。

霍亂大暴發與貧窮

霍亂是由霍亂弧菌(Vibrio cholerae)的某些致病菌株感染小腸而導致的急性腹瀉傳染病。霍亂弧菌有數百種菌株,其中血清群O1和O139是已知導致霍亂暴發和流行的菌株。它們產生霍亂毒素,改變透過腸粘膜的離子流,造成水和電解質的快速流失,導致水樣便。發病高峰期在夏季,症狀可能輕微,也可能相當嚴重,能在數小時內造成患者腹瀉脫水甚至死亡。霍亂弧菌主要透過水或食物傳播。由此,衛生條件不佳、飲用水不清潔以及貧困都是霍亂的誘發因子。霍亂所到之處,成了貧窮、骯髒和忽視的代名詞,汙名化悄然產生。

在微生物學發達之前,霍亂致病因子的發現經歷了一番曲折,人們的防疫措施也是牛頭不對馬嘴。

我們先來看看殖民印度的英國。自19世紀30年代以來,霍亂隨著英國東印度公司的水手們抵達了英國,反覆向英國人發出猛烈攻擊。最初,英國人一頭霧水,利用陳舊老套的理論來對待霍亂。大家揣測它可能就是一種瘴氣,像瘧疾一樣,是汙濁空氣導致的。但是,一位名叫約翰·斯諾(John Snow)的英國醫生提出了不同的猜想。

斯諾認為,病人應該是不慎攝入了一種不明致病物質,而這種物質可能就存在於被汙染的飲用水中。斯諾的猜想是革命性的,這就好比,人們起先普遍認為霍亂是透過呼吸道傳播,大家的防護重點放在了 “氣” 。然而,斯諾一下子讓大家的注意力轉移到了 “水” 。一個病從“鼻”入,另一個是病從“口”入,兩種不同的傳播途徑需要採取完全不同的防護策略。

1854年,根據倫敦市霍亂死亡病例的統計資料和實地訪問,斯諾繪製出了一張地圖。地圖顯示出霍亂病例主要集中在布羅德街的水泵周圍。這個水泵與一個被霍亂病菌汙染的糞坑相近,二者相通。這張地圖被後世稱為死亡地圖(the Ghost Map)。後來一位藝術家根據死亡地圖畫了一幅漫畫,形象地將英國霍亂歸咎於水和貧窮。在聽取了斯諾強而有力的論證後,當局當即下令關閉了布羅德街的水泵,禁止居民從那裡取水。不久之後,染病人數驟然下降。

由此一來,部分歐洲國家和北美政府便加大了公共衛生和環境清潔的管理。歷史上,人們將霍亂全球大流行劃分為七次,僅僅19世紀便發生了五次。僅就美國來講,在1832-1866年間便經歷了三次大暴發。紐約,這座典型的移民城市,不幸成為美國首個受到霍亂衝擊的城市。

在19世紀初,紐約市人口和財富成倍增長,貿易商、銀行家、工程師、工匠和普通工人等各色人等佔領了紐約,社會階層分化明顯。當霍亂傳到紐約市時,病發熱點主要在五點社群(Five Points),一個以非裔和愛爾蘭移民為主的貧民窟。1832年,紐約市約20萬人有3515人死於霍亂。1849年,霍亂在紐約市第二次暴發時,約50萬人有5071人染病身亡。之後,由於斯諾的發現幫助了人們有效地預防了霍亂。當紐約市在1866年面臨第三次暴發時,死亡率陡然下降,約85萬的人口中死亡591人。

加強公共衛生管理,這也正是烏爾比諾學到的如何預防霍亂的重要本領之一。

霍亂不絕與貧窮

值得注意的是,斯諾僅僅知道飲用水中有東西令人致病,但他並不清楚真正的致病因子是什麼,到底是有毒物質還是微生物呢?現在可知,有兩個人對霍亂弧菌的發現做出了重要貢獻。

1854年,義大利醫生菲利普·帕奇尼(Filippo Pacini)發現了霍亂弧菌,並描述了它與霍亂之間的關係。但是,由於當時人們迷信“瘴氣”致病理論,帕奇尼的發現成為滄海遺珠。

近30年後,德國微生物學家羅伯特·科赫(Robert Koch)於1883年在印度發現了霍亂弧菌,人們這才接受了霍亂弧菌是殺人元兇的定論。為了紀念帕奇尼,國際細菌命名委員會於1965年以他的名字命名了霍亂弧菌 “Vibrio cholerae Pacini 1854”。

20世紀,霍亂曾經沉寂了一小段時間,於1961年重返。但是,狡猾的疾病換了一個地方。它從印度尼西亞衝出亞洲,蔓延至中東,最終於1971年抵達非洲。到了1990年,超過90%的霍亂病例均來自貧困的非洲。1991年,霍亂再次突襲了秘魯,這是它在當地缺席100年後的迴歸。這一年,秘魯因此病死亡3000人,隨後又擴散到厄瓜多、哥倫比亞、巴西和智利,然後是中美洲。

在科學與醫學相對高度發達的21世紀,霍亂的預防在經濟落後的國家依然是個難題。比如,始於2010年的海地霍亂影響了82萬多人,造成9792人喪生。在亞洲,霍亂在2015年再次找到了機會,攻擊了貧窮和飽受戰爭蹂躪的葉門。2017年11月,葉門的海陸空三線被迫關閉,甚至人道主義團體為葉門人運送氯片的通道也被迫關閉。據聯合國2019年3月的報道,從2017年4月開始,葉門已經報告了120多萬起霍亂病例。僅僅在2017年,就有50萬人感染了霍亂,將近2000人死亡,更為悲哀的是,大部分患者是嬌嫩的兒童。

葉門這場流行病的根源在於戰爭引發的汙水處理廠洩露事件,這個汙水廠處理著近150萬人產生的廢物。2015年,在葉門首都薩那的一家汙水處理廠上夜班的工人眼睜睜地看著鄰近的國際機場在轟炸中化為灰燼。恐怖的是,機場和汙水處理廠之間只有一牆之隔。驚慌失措的工人走到附近的一座清真寺裡避難。第二天早晨,所有員工照舊上崗,他們明白汙穢隨水傳播疾病的威力可能遠遠超過轟炸帶來的危險。

工人不敢關燈,希望飛行員能清楚地認識到它只是工廠而不是軍事目標。但是, 2015年4月17日,以沙特為首的聯軍戰機轟炸了供應薩那的中央電網,全市一片黑暗。汙水處理廠的工人只能用柴油維持工廠的運轉。一週後燃料耗盡,工廠停工,汙水順著運河流入薩納周圍的山谷。蒼蠅在汙水上盤旋。髒水蔓延到數公里外的農田,被汙染的黃瓜、西紅柿和綠葉蔬菜進入了薩那周圍的市場。很快,醫院裡出現了越來越多患有急性腹瀉的病人。

戰亂和疾病讓葉門的衛生系統走到了奔潰的邊緣,2020年新冠肺炎的全球大流行給這個多災多難的國家雪上加霜。好在世界衛生組織和聯合國依然伸手救助,在2020年12月和2021年2月,他們與世界銀行合作,在葉門部分地區開展了口服霍亂疫苗的接種活動。不可忽略的是,由於新冠肺炎的大流行,霍亂相關訊息的釋出相對有所延遲。我也暫時沒有搜尋到霍亂病例的最新訊息。

霍亂大流行已經影響了全世界大約一半的國家,但它在很大程度上仍然屬於一種貧窮的、欠發達國家的疾病。這些國家往往缺乏一個健全有效的公共衛生管理系統。即便存在一個先進的技術和研究中心,沒有有效的公共衛生管理體系、缺乏個人衛生管理以及民眾科學素養的提高,任何努力都是徒勞的。就像印度,有著高度發達的仿製藥行業,是全世界最大的非專利藥和疫苗生產大國,但是眾多印度人依舊深信,隨處漂浮著垃圾和屍體的恆河是神聖和純潔的。

延伸閱讀

作者簡介

洪緯,生物學碩士,科學技術史博士。曾任職上海交通大學歷史系,現在耶魯大學養養動物,做做實驗,讀讀歷史。興趣廣泛,重點關注生物學史和疾病史。

主要參考資料:

1.Muhammad Umair Mushtaq,Public Health in British India: A Brief Account of the History of Medical Services and Disease Prevention in Colonial India,Indian J Community Med,2009 Jan;34(1):6-14。

2.https://www.britannica.com/science/cholera/Cholera-through-history

3.鄭偉如:《霍亂史話》,《醫學新聲》,1947年第6期,第21-23頁。

4.《霍亂》,《少年畫報》,1937年第4期,第39頁。

5.紐約歷史協會展部落格,https://cholerablog.nyhistory.org/

6.Frank Snowden, Epidemics and Society: From the Black Death to the Present, Yale University Press,October 22, 2019。

7.Kousoulis AA. Etymology of cholera , Emerg Infect Dis. 2012 Mar; 18(3): 540. http://dx.doi.org/10.3201/eid1803.111636.

8.(哥倫比亞)加亞西·馬爾克斯(著),蔣宗曹和姜風光(譯):《霍亂時期的愛情》,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44-45頁。

9.董志仁主編和發行:《健康醫報》,1946年,第4期。

10.羅爾綱:《霍亂病的傳入中國》,《歷史研究》,1956年6月15日。

11.https://news.un.org/zh/story/2019/03/1031251

12.R. Hugh,Report (1966-1970) of the Subcommittee on Taxonomy of Vibrios to the International Committee on Nomenclature of Bacteria,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Systematic Bacteriology, 1972 April, 22(2) : 123。

13.紐約時報。

14.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https://www.ph.ucla.edu/epi/snow/mapsbroadstreet.html

15.關於紐約市的人口說明:綜合《紐約時報》和波士頓大學的統計資料。

16.Anna Caroline Maxwell, Amy Elizabeth Pope,Practical Nursing: A Text-book for Nurses and a Hand-book for All who Care for the Sick,1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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