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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第二次和佳藍通電話的這天上午(8月31日),外國軍隊剛剛全部撤離了阿富汗。他臨時取消了和朋友的會面,改變計劃,收拾了兩件衣服,迅速在十分鐘內吃完午飯,站在空空蕩蕩的街頭,準備逃離首都喀布林,去相對更安全的南部老家躲兩天。前一天晚上在距離家十幾米的公園發生了一起殺人事件,一個阿富汗青年無聲息地死了,時不時的恐怖襲擊警告,讓他愈發惴惴不安。

這個正值而立之年的阿富汗青年,在很小的時候經歷過塔利班的極端統治。後來他離開阿富汗,在中國留學了十年,從本科一路讀到博士,擁抱開放的全球化時代。他一直想著做一個外交官,成為中阿溝通的橋樑,或是一名大學老師。今年七月,他還樂觀地對這一切抱有希望。而現在,一切都中斷了。

他和我們分享了過去兩週的生活。這些難忘的日子,承載了一個阿富汗的青年知識分子,在動盪和日趨保守的社會環境中,劇烈的不安、對未來的憂慮,以及對這個國家深沉的情感。

文 | 魏曉涵 編輯 | 王姍

以下是佳藍的自述。

空蕩的城市沒有什麼好訊息

外國的飛機全部撤走的那天晚上,我十點多就睡覺了。聽說半夜在喀布林機場,塔利班士兵在不斷開槍,放煙花,“侵略者已經離開阿富汗了,阿富汗自由了”,他們可能這麼覺得。我沒有聽到槍聲,也沒有心情聽他們在外面開槍,沒什麼值得高興的。

第二天一早已經聽不到槍聲了。我開車去了喀布林的市中心,街邊空空蕩蕩的,越來越多的女性戴了布卡出門,(注:布卡罩袍主要為長袍、頭巾加面罩,把女性從頭到腳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只露出眼睛。)檢查站有很多大鬍子、長頭髮的塔利班士兵在巡邏,盤查來往的車,“去哪裡”“從哪裡來”“有沒有帶槍”等等。

塔利班官兵進入喀布林後在街道巡邏。

我有一種特別陌生的感覺,以前要是這個時間出門,路上會非常堵車,市中心有好多好多的人,大家都出門了。不僅是喀布林,在我的老家——阿富汗南部的楠格哈爾省辛瓦里阿欽區,也是這樣。有時候晚上會因為太熱鬧了,吵得我睡不著。現在,購物中心、咖啡館、商場大部分都關門了,原來逛街的地方會賣一些西方的衣服,現在不敢賣了。政府的工作人員都在家裡,路上也沒有什麼人,安安靜靜的,我一直盯著路邊想,人都去哪裡了呢?

已經兩週了。從塔利班進入喀布林那天起,大部分人都待在家裡。我的朋友們,有外貿公司的、電信公司的、諮詢公司的,前政府的工作人員,都沒有接到去辦公室的通知。

很多女記者,原來在國家電視臺的,塔利班跟她們說,現在不是前政府時代了,不允許再來(工作)。她們在社交網站上釋出訊息,“我們一輩子花了那麼多年學習,現在他們不讓我們上班”。學校也停課了,家裡有一個妹妹還沒有高中畢業,一直沒有出門。現在出門幹嘛呢?也沒有什麼女性可以玩的地方。

另一個更現實的問題是,銀行不開門,沒有辦法取錢,阿富汗不像中國有線上支付,很多人都沒有現金。前兩天我辦事路過銀行,看到開了兩三臺ATM機,門口有上百人在排隊。我問了旁邊一個巡邏的塔利班士兵,他說,你可以在那兒排隊等著,那我什麼時候能取到錢?他說我也不知道。

ATM機前排隊的人

物價在飛漲,阿富汗貨幣的匯率已經下降了23%。我前幾天去了市場,問了那邊賣雞的人生意怎麼樣?他說你看我一天賣十隻雞還虧錢,抵不了房租,現在一天兩隻都賣不出去。沒辦法,客人都沒錢,只能等在這裡。在喀布林,像這樣靠每天打工的收入吃飯的人有很多。

塔利班進入喀布林之後,戰爭結束了,但人們心裡不太有安全感。“安全感”和戰爭沒有關係,以前有戰爭,但大家覺得未來有希望,有一個國家機構、有政府,經濟沒有停滯。現在呢?還沒有穩定的政府,不知道會建立怎樣的政治體系,也不知道領導人是誰,會不會回到二十年前那個塔利班統治過的極端保守的社會。

大部分人待在家裡,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家人朋友湊在一起就是吃飯、喝茶、睡覺,聊聊天。原來一些私立電視臺還會放翻譯的土耳其電視劇和音樂節目,現在所有娛樂的內容都停了。下午家裡會放新聞,我一般都不想看,有時候聽聽音樂,因為新聞也不會給你什麼好訊息,最好的訊息就是天氣。

感覺大家的心裡都很不安。不管遇到誰,都會開始談政治。然後馬上就會有一個人說,別談政治了,我們找一個別的什麼話題講吧;另外就會有人說,除了這個還有別的話題嗎?很多人對自己的未來、國家的未來都很擔心。

每隔兩三天,就會聽到有恐怖襲擊的訊息。最近,在阿富汗的聯合國組織工作的朋友告訴我,他們接到通知,最近兩三天,在喀布林市中心,可能有幾個地方會發生爆炸,建議他們儘量不要去,減少出門。

就在昨天(8月30日)晚上,離我們家十多米的公園,不知道誰殺死了一個年輕人。他們殺完人就逃走了。

也就是昨天晚上,我決定暫時離開喀布林了,和同鄉的朋友、從英國回來的舅舅一起回老家躲幾天。媽媽很擔心我,讓我留在家裡,但是老家至少暫時沒有恐怖襲擊,也有親人在。我很擔心以後會怎樣,塔利班的接管不代表阿富汗的問題解決了,還有二十多個恐怖組織在活動。怎麼說呢?僅僅是有點悲觀。

8月30日,喀布林國際機場遭火箭彈襲擊。極端組織“伊斯蘭國”宣稱實施了此次襲擊。

離開的,留下的

一個月前,沒人會預想到現在的狀況。

所有的事情都是一個星期內發生的,很突然。前一天總統還說,你們不要擔心,一切會好的,第二天他就逃跑了。就是那個時刻最難過,我們一下子沒有國家,沒有身份了,二十多年的那些(現代化的)收穫都沒有了,我一直忍不住流眼淚。

二十年前塔利班統治的時候,我還是個小孩子,沒有太多的記憶了,但知道那是一個極端主義的恐怖社會。女性不能去學校,只有三個國家承認阿富汗這個國家。所有的學校都是宗教學校,我第一天去上課,沒有帶古蘭經,檢查晨讀的阿訇(老師)是一個塔利班成員,他不聽我解釋,一直打我,用腳踢我。

塔利班進入喀布林的前一天晚上開始,直升機、無人機和戰鬥機嗡嗡的噪聲一直持續到第二天,到早上五點鐘,我也沒能入睡。上午我的弟弟問,你們知不知道外面塔利班已經進來了?我一出門就看到,每一條街道上都有塔利班計程車兵。

好像做了一場噩夢的感覺,我待在家裡兩三天沒有出門。然後就期待,我是做夢了嗎?實際不是夢,就是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也沒有什麼應對的辦法)哭一哭就好了,說服自己接受這一切。

後來機場發生了爆炸,我沒有親人朋友在那兒,還是非常心痛。對於我們阿富汗人來說,雖然戰爭都結束了,還是有很多人會死在爆炸中。

生活在喀布林的人,大部分還在想找個辦法離開這個國家,我認識的很多人都離開了。能離開的大多數是阿富汗的知識分子,比如在美國的軍隊、大使館、NGO工作的人。可能都沒有準備護照或身份證明,申請到特殊移民簽證,或者收到美國大使館的電子郵件,說“馬上到機場,我們的飛機今天或者明天就離開了”。

當地民眾前往機場離開。

離別的訊息來得非常突然,朋友之間都來不及告別。政變發生之後,一下子什麼都沒有了,大家只顧得上擔心自己的狀況。聽一個朋友說,他跟著美軍的飛機到了卡達,然後轉機到西方國家,飛機上有的人是去美國的,他的下一個目的地是德國。

不知道他現在在德國怎麼樣,我很少和他聯絡,我們的立場不一樣,無論怎樣,我不會和他們一樣逃跑,逃跑解決不了阿富汗的問題。

我不怪他們。他們可能內心很不安,覺得離開阿富汗才是有安全感的,這是他們個人的選擇和自由。但這些人在阿富汗受教育、長大,大部分是年輕人,他們才是阿富汗的財產和希望。

美國幫助撤離了八萬人,在我看來,這在加劇人們的不安。留在這裡的人自然會覺得害怕,感到受打擊。我覺得阿富汗的問題,還是應該由我們自己來解決。

現在阿富汗的難民、人權、普遍受教育程度低的問題,塔利班可以解決嗎?完全不可以,百分之一百、一千、一萬不能。塔利班哪裡有知識分子呢?他們只有戰士。甚至他們還沒有做好準備,尤其在一些偏遠的地區,塔利班經濟問題有點嚴重,都沒有吃的,就會要求當地的人給他們吃的。

現在在街上看到那些留著大鬍子、長頭髮的塔利班士兵,我還是覺得不安。他們一直在戰爭中,可能很容易生氣,我會盡量避免和他們起衝突。那些極端主義的人可能還是保留了冷戰時期的思想。要成立一個包容政府,重建這個國家,還是需要依靠知識分子。

去年年底,佳藍(左一)和朋友們在阿富汗的聚會。

藍綠色的眼睛

有些朋友跟我說,你為什麼不離開?說心裡話,我離開了去哪裡呢?即使在中國留學生活了十多年,認識了那麼多不一樣的人,我最終還是想回阿富汗。我的親人都還在這裡,我在別的地方沒有家。

因為新冠疫情,我還沒來得及完成在浙江大學的博士學業,就被迫滯留在喀布林的家裡,從去年年初一直到現在。

這些天,有很多中國和別的國家的朋友來關心和同情我,擔心我的狀況:一年多在家裡沒有工作,會不會沒有錢用?或者需要幫什麼忙?我發自內心的非常感謝他們。我們(幾代人)就是在這種戰爭里長大的,我爸爸60歲了,現在都有孫子了,我也快三十了,在戰爭里長成了現在的樣子。不需要向我表達同情或者不同情,讓阿富汗人自己解決自己的問題。

找工作的時候就不順利,之前申請政府部門的工作常常沒有結果。後來好不容易拿到阿富汗最好的私立大學的教職,因為政變,現在也沒辦法去那邊了。

現在的喀布林,市集也還在正常開著,日常生活用品都可以買到,爸爸下午會去給全家採購。媽媽前兩天穿著我們的傳統服飾就出門了,她已經56歲了,並沒有特意換上布卡。我們這些人一輩子都處於戰爭中,無論外面發生什麼事情,我們已經學會了,生活還是要繼續。

不看太多的新聞,身邊還是會有各種訊息,包括一些喜劇演員、音樂家的遭遇。但我就不說這些了,因為我現在還生活在喀布林,誰也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

我承認塔利班是阿富汗社會的一部分,也是阿富汗人。就像在家裡,我和爸爸的態度不一樣,他是保守的,我是開放的,我們以後就不會有關係了嗎?我反對的只是保守的思想,我們不要再回到二十年前了。

現在的阿富汗,和二十年前塔利班統治的時期完全不一樣了,成了一個現代的國家,我們很擔心他們把阿富汗變回一個保守的社會。前不久,塔利班承諾了不會傷害前政府的工作人員、保護女性和人權,現在這個塔利班和二十年前的他們不一樣了嗎?我在等時間給答案。

我在喀布林的家裡養了一隻叫Malak的小白狗和十幾只鸚鵡,出不了門的時候,就在附近的小花園遛遛狗。現在我會找機會,去街上走一走。

一天早上,我和舅舅、弟弟開著車去市中心的咖啡館,路過檢查站的時候,被塔利班計程車兵叫停了,例行檢查。我注意到那個士兵是個年輕人,有一雙大大的藍綠色眼睛,藍色很深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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