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一開始,我們先忽略人名,來講一個故事:
一個仗義疏財的文人,在一次造訪友人時,遇上了一個清新可人的姑娘。
姑娘端莊秀美、氣質高雅,喜愛文學,尤其是瘋狂迷戀面前這位青年文人的文章,對他傾灑了滿腔的崇拜。
文人那顆自傲的心臟,一陣心跳加速。
一個月後,兩人再次相見,依然是文人到友人家造訪,與上次不同的是,這次是略顯有意的相遇。
這次相見,文人面前的姑娘,竟然仿照著他作品中女主角的形象進行了精心的打扮:
她穿著一件綠地小黃花綢子夾衫,袖口緣著淡淡的紫,腳下是淺粉色鞋子。
文人感受到姑娘傳遞出的資訊,也無法抑制地愛上了姑娘。
之後,文人離開一直生活的地方去到南方,姑娘也巧合地出現在同一個地方。究竟是心有靈犀,還是命運使然,沒有人知道。
文人感念這份跟隨,在自己工作的地方安置了姑娘,並且常常相見、互訴情懷,戀情逐步升溫……
後來,文人為姑娘寫下了一部屬於他的書,姑娘也用文字留下了他們一點一滴的相愛。
到這裡,我們讀到的都是一個才子佳人的故事。可是,一旦我們給這個故事裡的人都加上名字,交待背景,故事的味道就完全變了。
故事裡講到的文人名叫沈從文,著名小說《邊城》的作者。那個美妙深情的姑娘名叫高青子,她崇拜且深愛著沈從文。
沈從文因為這段感情寫下的作品叫《看虹錄》,高青子寫的是《紫》。
故事發生時,沈從文結婚不到三年,他的妻子是“合肥四姐妹”的三姐張兆和,高青子只是他的出軌物件。
也就是說,沈從文寫給張兆和的情詩甚至還盤旋在耳邊時,他卻已經移情別戀。
而這一切,又都是沈從文親口告訴的張兆和。
張兆和,民國眾多許多傳奇女性中的一位,“合肥四姐妹”中的三姐,出身名門望族,自小熟讀四書五經,英文講得比蘇州話還溜,通音律習崑曲。
1928年,張兆和十八歲,沈從文在胡適的辦公室見到了她,一見鍾情。
18歲的張兆和額頭飽滿,鼻樑高挺,秀髮齊耳,下巴稍尖,輪廓分明,清麗脫俗,據說,她一天就會收到幾十封情書,追求她的男生雖然排不到法國,但繞北大未名湖好幾圈應該沒問題。
調皮的兆和把這些情書的寄件人編為青蛙1號,青蛙2號……沈從文是青蛙13號。
他的情書,至今讀來依然讓人心動不已:
“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如果我愛你是你的不幸,你這不幸是同我的生命一樣長久的。”
“求你將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記,帶在你臂上如戳記。我念誦著雅歌來希望你,我的好人。”
“望到北平高空明藍的天,使人只想下跪,你給我的影響恰如這天空,距離得那麼遠,我日裡望著,晚上做夢,總夢到生著翅膀,向上飛舉。向上飛去,便看到許多星子,都成為你的眼睛了。”
相比其他追求者,沈從文發力更猛,永續性更長,他接連不斷的情書,讓一心向學的張兆和不勝其煩。
為了擺脫他,張兆和甚至把被追求的這件事,告訴了胡適。
胡適說:“他非常頑固地愛你。”
兆和馬上回他:“我很頑固地不愛他。”
眾所周知,胡適是一個愛做媒的人,他反過來誇獎沈從文,勸說張兆和,甚至主動表示可以去幫張兆和告訴她的父親。
沈從文這個湘西人,看起來斯文溫和,其實骨子裡一腔湖南人的熱血和蠻勁,認準的事九頭牛也追不回。
張兆和的拒絕,他不管,胡適的勸解,他也不聽。他一如既往,堅持不懈地一個勁用情書轟炸意中人。
直到張兆和說:“自己到如此地步,還處處為人著想,我雖不覺得他可愛,但這一片心腸總是可憐可敬的了。”
在家人朋友的共同幫助之下,張家三小姐總算點了頭。沈從文也終於苦盡甘來,喝上自己的甜酒。
1933年9月,沈從文和張兆和在北京的中山公園結婚,婚後生活十分甜蜜。
張兆和可能並不像沈從文愛她一樣深愛自己的丈夫,但是,她卻也一定愛著他。
結婚沒多久,沈從文就回了一次湘西老家。分離意味著痛苦,但往來的信件卻又承載了他們的甜蜜。
沈從文照例稱她三三,張兆和平生第一次露出女孩子的嬌態,親暱地稱他二哥。
在信裡,她還不無擔憂地說:“長沙的風是不是也會這麼不憐憫地吼,把我二哥的身子吹成一塊冰?”
沈從文則回信安慰她說:“三三,乖一點,放心,我一切好!我一個人在船上,看什麼總想到你。”
這一切,似乎就是愛情最美好的樣子。
可是,婚姻的現實總是殘酷的,沈從文和張兆和註定不是一樣的人。
他們出身不同。沈從文來自充滿野性的湘西鄉下,張兆和出生於合肥名門,他們性格、氣質、愛好都迥異。
沈從文浪漫文藝,不管明天怎樣,今天都要賙濟朋友,買下最愛的古董。
張兆和理性現實,離開高門大戶,每天算計著柴米油鹽和明天的日子。
張兆和十分不理解,為什麼家裡都快要揭不開鍋了,沈從文還要花多餘的錢去收藏文物,裝作一副紳士的模樣?
沈從文也不明白,自己苦苦追求的女子,竟然如此“算計”。
但其實,他們之間最大的矛盾,來自內心最深處。
沈從文面對自己“死纏爛打”來的女神,依然自卑。
在大家閨秀張兆和麵前,“鄉下人”沈從文曾經口口聲聲稱,只願做她的奴隸:
“莫生我的氣,許我在夢裡,用嘴吻你的腳,我的自卑處,是覺得如一個奴隸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腳,也近於十分褻瀆了你的。”
這樣的卑微,連自尊都不要了,如何平等相處?
當兩人的矛盾不斷升級時,高青子出現了,高青子給了沈從文少女的仰視和崇拜。
沈從文迅速墜落到了另一段愛情裡,他用幾乎同樣的方法,愛著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人。
《邊城》裡的翠翠,《長河》裡的夭夭,還有《三三》中的三三……那些個面板黑黑的,活潑俏麗,小獸一樣充滿生命力的女子。
變成了《水雲》裡高青子幻化成的“偶然”。
此時的沈從文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妻子才剛生下孩子,身體傷口還沒痊癒,精神上就要承受另一番打擊。
我們必須說,即使周圍的一切為你準備好了“出軌”的土壤,最後跨出這一步的卻是你自己。
作家孫陵在《浮世小品》中說:
“沈從文在愛情上不是一個專一的人,他追求過的女人總有幾個人,而且,他有他的觀點,他一再對我說:‘打獵要打獅子,摘要摘天上的星星,追求要追漂亮的女人。’”
……
連沈從文自己都說自己, “是一個血液裡鐵質成分太多,精神裡幻想成分太多,生活裡任性習慣太多的男子。”
沈從文的坦白,張兆和並沒有接受,而是回了自己的孃家。
八年後,沈從文的婚外情結束,和張兆和的婚姻繼續。
但,後來的日子到底過得如何,也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作為旁觀者來看,大概率彼此內心是有無法跨越的芥蒂的。
這大概也是為什麼,沈從文在86歲時,突發心臟病,臨死前只留下了一句話:“三姐,我對不起你……”
而張兆和在離世之前,面對沈從文的照片,早已忘了此人是誰。
至於,高青子,那個張兆和口中極其漂亮的女子,再也沒有出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