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文
一、狂人董欣賓
在上世紀80年代的南藝研究生中,董欣賓的自負很高,且不修邊幅,有“竹林七賢”的嵇康、阮籍、山濤的作派。董欣賓作畫很勤奮,日日臨池,衣著自然不講究,夏天穿件老頭衫,身上墨跡自然是有的。一日我去他的畫室,只見畫案上杯盤狼藉,出於客氣,董老師說喝茶喝茶,可畫案上墨硯色碟雜陳其間,難辨哪杯是茶,哪杯是墨……這就是大師的作派,不拘小節。
董欣賓的松樹畫得好,長松針用筆出枝瀟灑,作畫率興,不雕琢,看似不將就,其中有真趣。董欣賓的人生經歷很豐富,工農兵都當過,還懂一些中醫,會一些武術,寫過無錫縣誌,書法很有靈氣,就是人傲氣,一般的人與畫不入其法眼。林散之的入室弟子卞雪松是董欣賓引為同類的好友,兩人推推手,以為功夫相當。南博鄭奇兄是南師黃純堯的研究生,與董欣賓同屆,兩人合著《中國畫六法生態論》《中國畫對偶範疇論》等學術著作,為中國畫論之新論。鄭奇兄極為推崇董欣賓,稱其為師,明明是同屆,卻以董欣賓為師,箇中當自有原因。鄭奇調南博前,董欣賓常來揚州,下榻在陸履俊老師作畫的西園賓館。一日我去看他,他揮毫為我書“黃瓜園裡同春風”,校友之情溢於言表。
心高氣傲,才長氣短,不幸成其寫照。董欣賓不幸逝後,鄭奇兄在南博為其舉辦“大師的苦旅”大型畫展。其畫之多,亦無資裝裱,墨瀋淋漓,佈滿壁間。其後鄭奇調南航,調南藝,亦不幸英年早逝。
二、鄭奇吾兄
鄭奇,字大可,泰縣人,原名旗,改名奇,寓意世間大有可為之人,性狂傲,善書畫,與劉道廣、陳傳席同為黃純堯老師的研究生,三人之中,以鄭奇年紀最小。其文筆氣韻暢達,我讀其研究生論文,一氣呵成,毫無學術論文的生澀之弊,真奇才也。鄭奇兄是八怪之鄭燮後裔,鄭板橋一生,三絕詩書畫,一官歸去來。鄭奇兄有乃祖遺風,用心研究中國書畫,筆耕不輟,乃至患眼疾時,還是奮力筆耕。
鄭奇兄對我很好:我喜歡畫壁畫,鄭奇兄邀我畫瓊林苑壁畫;我能畫圖案,鄭奇兄邀我給全國烹飪在職班學生講圖案;我報職稱時沒有論文,鄭奇兄說,你忙的是什麼,兩篇論文都拿不出來。於是我伏案寫論文,拿去請鄭奇兄斧正,鄭兄閱後,說你還能寫嘛,這麼短的時間誰給你發表,放在其任職的《東南文化》發吧。我的論文由天津人美出版社《揚州畫派書畫論文集》出版,鄭奇兄鼓勵說,這樣與全國名家一起發文章,寫幾篇就要出名了。我寫《梅花二友——高翔 汪士慎傳》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鄭奇兄說還可以看看。這樣的好友,看似漫不經意,實則世間難得。
我陪張道一先生參觀董欣賓遺作展,鄭奇兄對張先生說,尹文就拜託您栽培了。後來鄭奇兄由南博調南航,由南航調南藝。雪松去世時,我打電話告訴他,他說我們大家多保重。周積寅師生畫展,展覽會上我們相遇,鄭奇兄告訴我,他調南藝了,在草場門藝術園區,原化工研究所有工作室,有空來玩。我還沒去,南藝老師帶來消息,鄭奇老師忽發腦溢血,因家中無人,學生等他上課,電話無人接聽,延誤搶救時間,已成植物人。那年梅雨後入夏高溫,鄭奇兄始終沒有醒來。
在軍人俱樂部書店裡,我看到鄭奇兄的大型論文集,白色的封面,精美的插圖,手捧亡友遺著,我不忍卒讀。天降奇才,板橋後代。英年早逝,豈不痛哉!
三、雪松道長
卞雪松與南藝沒什麼瓜葛,卻和南藝的老師有不少交往,既然說了董欣賓、鄭奇,也聊一下我所知道的卞雪松。
雪松的經歷也是下過鄉、當過兵、考過研,其時如考上,當與王冬齡一屆。復員以後在工人文化宮搞宣傳工作。雪松是位高潔之士,不多語,每日功課臨帖寫字,30歲出頭了,孤家寡人一個。我稱雪松道長,雪松稱我教授,他不是道士,我亦不是教授,只是相互親近的調侃。
雪松古板,視書法為生命,我有個毛病,喜歡塗鴉,見了毛筆拿起來就亂寫亂畫,一次拿了雪松練字的毛筆,雪松頓時拉下了臉,從此以後我不敢動他的筆了。雪松見我在學校工作忙裡忙外,笑我是勞碌命,他是福人,清閒,寫字、讀書、畫畫、下棋、飲酒,真是神仙中人,家裡很亂,但他心定神閒,只管書、酒、棋、畫。儀徵畫友王明午慕其名,要我陪他拜訪雪松,兩人相見,談興甚歡,至中午,我說我來下廚燒飯,進廚房一看,匾裡是麵條,鍋裡是蹄髈湯凍著,桌子下面盡是空酒瓶。雪松就是這樣對付著一個人過日子。後來,雪松有對象了,有一次我們聊得正歡,毫無察覺有人來了,雪松能感到女朋友到門口了,就悄悄地離開座位,與女朋友鑽電影院去了。大家以為快要吃雪松喜糖了,林散之先生都寫字祝賀他了,又突然聽說分手了,不談了。我勸雪松,要對女朋友讓著點、哄著點,雪松說原則問題絕不讓步。於是婚事就黃了。
林散之先生師從黃賓虹,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雪松書架上有全套二十四史,壯遊中原、西藏以後,繪畫與書法取得巨大進步。陳孝信老師來揚州,專程拜訪雪松。那天晚上在雪松家看畫,全是六尺整張,氣勢宏大、筆力雄沉,我看了一會兒困了,陳孝信大喊:這麼好的畫,你怎麼打瞌睡了?
雪松的孤僻沉靜得林散之先生厚愛,以為可成大器。一次逛古籍書店,見雪松穿了棉襖,我說不熱嗎?他說身體不舒服。我說喝酒了吧,他說戒了。人說五十不進藏,朋友的推測,雪松可能是進西藏身體受傷了。
雪松走得毫無預兆,道長終歸道山,只留下傳世的筆墨丹青,與朋友之間的段段佳話。高潔如雪松者,卻也是個怪人。
三位書畫家均才高八斗,得年均不滿六十,惜哉!天忌才子,三位仁兄當在天堂相聚,繼續相互推崇。青眼相看,痛貶世間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