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寒冬的溫暖

日子過得很快，不覺間已是初冬。禦寒的棉袍早已被美國救濟的呢子大衣代替，歷經四個寒冬，白天穿在身上，黑夜加蓋在薄被上，也算功勞卓著。現在當了教師，不再是窮學生，若還是穿它，哐裡哐噹，不像樣子。若是紮上腰帶，倒是不晃盪了，看上去更加不成體統。此時每月工資已有二十七、八元，除去寄給母親五元，伙食費七、八元，零用兩三元，還有十二、三元剩餘，管夠做一身新棉衣了。想著我有錢為自己做一身新棉衣，不再依靠父母，心裡別提有多麼高興了。

自從我每月有18元收入起，拿到錢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母親寄去5元。以後一直保持佔工資四分之一的比例。上大學後，調幹助學金每月25元，扣去伙食費12元，到手只有13元。給母親只能寄5元，留下8元自用。劃成右派後，每月只發給5元生活補助，我就無力再給母親寄錢。對我的打擊豈止只及自身？連老母親也被間接殃及了。

不過當時這些事還沒有發生。一個窮慣了的我，有近30元的月收入，已經覺得相當豐足。趁著一個星期日，進城到百貨公司買了做棉衣的面料。面料是藍色棉嗶嘰布，不是斜紋布卻足有斜紋布厚。真正的嗶嘰是毛織品，是毛料的一種。因為時髦，棉織品也仿照它的紋路織出棉嗶嘰布，染成各種顏色應市，很是暢銷。裡料是普通的白市布又叫白洋布。再到棉花店買了足夠用的上好棉花，最後找到一家裁縫鋪做棉衣。

這家裁縫鋪連老闆帶夥計一共三個人，不算大也不算小。兩間大的門面裡有一張很大的案板，還有一架縫紉機。已經半機械化，不全用手工了。老闆見我拿著布料、棉花進店，馬上放下手中活計招呼。一身棉衣再加可以將帽邊拉下來護後腦和耳朵的棉帽，要了我三、四元錢。我嫌貴，老闆說，我們有價目表，不會欺哄顧客的。我說，那紐扣、領鉤、褲鉤等零件由他供應。老闆說，那是當然。談好工錢，這才量身材，量布料。令人意外的是，老闆又拿出一竿帶秤盤的秤，將布料、棉花一一稱過，並將重量記在記事本上。這個步驟從未見過，算是高淳裁縫的獨創。其意無非是向顧客表明，本裁縫鋪不會調換、竊取顧客的衣料，請顧客放心而已。

一週後，我來取衣，他又用秤將新衣和剩下的布料擱在一起，稱給我看，果然未見短缺。我心中不禁對這位老闆誠實無欺很是讚賞。哪裡想到，兩年後我刷洗棉衣，卻洗下一盆黃水，棉衣的白布裡子被染成了淺黃色，令我驚詫不已。高淳不在黃土高原，衣服有髒有土，洗下來的水應該烏黑，何況棉衣沒有髒到那種程度，這黃色又是從何而來的呢？不用怎麼苦想，便想起兩年前裁縫鋪老闆對布料和成衣稱重的情節。他肯定偷了布料，為了拽秤，在棉花裡摻撒黃土。我穿著黃土棉衣，還誇讚這老闆誠實無欺，真是天字第一號的大傻瓜。去找他算賬、評理？既沒有閒空，又怕徒然生氣，只好算了。不過，這種人的可惡、可憐又復可哀，就此深深印入心中。

因為有了新棉衣，那年冬天我沒有感到一絲寒冷。溫暖使我渾身舒展，暢快，是許多年冬天都沒有的感覺。溫飽帶來的幸福感越發使我幹勁倍增。

比新棉衣更加暖入心田的是韓普先對我的關愛。韓普先在側屋男教師宿舍內有一床位，入冬後他回家住宿，床位空在那裡。他見我蓋的被子又薄又硬，難以禦寒，就讓我睡到他的床上去。我不好意思，辭謝說：“我有大衣和棉衣加蓋在被子上，不冷的。”韓是真心關照我，說：“那也不如我的厚被子暖和。你去，睡一睡就知道了。”他那麼真誠相邀，我非常感動，再辭謝就太辜負韓老師的一片好心了，當晚就去韓老師床上就寢。

韓的床鋪褥子厚，被子也厚。不光是厚，而且很暄。我那被子“布衾多年冷似鐵”，跟這些被褥簡直沒法相比，難怪他說“睡一睡就知道了”。我現在還沒睡，僅僅是看一看、摸一摸，已經知道大概，很不一樣。這些被褥全是自產的棉花，家紡的土布製成，摸上去略感澀滯，睡下去才深感保暖、吸汗、安適，是機紡布難以獲得的效果。

南方冬天氣候溼冷，人的體溫極易耗失。而保溫的方法尤其重在小氣候的改善。穿得如何，蓋得如何，決定你身體周圍的小氣候如何。老年人、小孩子入睡前要用熱水溫壺或銅腳爐把被窩預熱一下，也是為了改善他們睡覺的小氣候。現在有空調，把小氣候的改善擴大到整個居住環境，是了不起的進步。而在當時，人們只能在穿衣蓋被方面做一些改善。而這些方面能改善的也很有限。穿的方面只有單衣、夾衣、棉衣，褂子、褲子、背心，條件好一些的還有衛生衣、衛生褲，猶今之秋衣、秋褲。大多數人沒有毛線衣、毛線褲、毛線圍巾，那是很貴重、很奢侈的衣著，能有一副毛線手套就足以驕人了。睡了韓普先老師的床，我才知道農村的土布被褥能給人帶來如許溫暖，勝過城裡普通人家多多。

韓老師的妻子是普通的農家婦女，也有與韓老師同樣的好品質。我使用了韓老師的床鋪和被褥，她卻如同對待韓老師使用時一樣，每個星期天都將被褥拿回去晾曬，每兩週必將被子和褥單拆洗一次。完全可以說，那一冬我不僅睡得最溫暖，而且用過的被褥也是我此生用過的最為乾淨的被褥。

我住在父親家時，因為褥子薄，每年冬天所有床鋪都要鋪上厚厚的稻草，以求保暖。我也從來沒有舒舒展展睡過好覺，總是蜷曲著身軀，捱過一個個寒夜。被子一年才拆洗一次，跟睡韓老師的床根本無法相比。那年冬天焦小媽讓我切菜，我不慎將左手大拇指指尖的肉切破，只有下方一點皮肉連著，鮮血直流。焦也大吃一驚，趕緊給我包紮止血，然後給了一些錢，讓我到一位鎮江著名醫生張志清的診所治療。

張醫生的診所也是住所，一座小洋房。進了門就是一陣熱風撲面而來，客室裡一座立式火爐燒得正旺，整個屋子裡都暖意融融，宛如春末夏初。過去我只見過用炭火盆取暖，已經覺得很不簡單。一般人家只用手爐、腳爐、火缽取暖，何曾見過火爐取暖？張醫生家冬天如此溫暖，真是過的天堂裡的日子。

張醫生見我一個孩子來求醫，也不馬虎，仔細檢查傷口後安慰我：“不要緊，我給你上藥包紮後，過幾天就會好的。”他給我檢查時指頭已不流血。然後就給我清創、撒消炎藥粉、用紗布包紮，最後用橡皮膏把紗布貼牢、固定。只收了我很少的錢。回家後好幾天不敢讓傷指著水，又過了好幾天，覺得傷指既不痛，也不癢，就把紗布拆了，果然已經癒合。那傷痕在70餘年後的今天，依然隱約可見。

拇指負傷事件固然令我難忘，而更加難忘的卻是張醫生家燃燒的火爐，驅盡溼冷後如沐春風般的舒展、暢適、幸福。韓普先老師讓我享用他的床鋪和被褥，則更勝過張醫生溫暖之家給我的感受。因為我從中還體會到一顆無私的心，淳樸的愛，真誠的友誼。不僅溫暖了我的身體，還溫暖了我的心魂。在父親那兒幾乎冷凍了的親情，卻在樸實厚道的韓普先老師關愛下體會到。韓老師不是親人，勝似親人。我無以為報，只能以深深的懷念以示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