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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劉鐵軍

在我兒時的記憶裡,我家住的是一棟灰色的房子,夢中始終與那座房子的有關的一切都是灰色的,樓和院牆是灰色的,門和窗是灰色的,就連鄰居們的臉也是灰色的,天空中是那種陰溼溼的灰,雨點便從那上面滴落下來,悄然地滴落在門前的榆樹上,再從樹上滴落在青苔衍生的院子裡。這是西安大路北安胡同4—2號,是我小時候記憶裡的家,我在這裡生活了整整10年,它伴隨我走過真正的童年。

1954年,省政府從吉林遷都到長春,父母隨即搬家。我們被分配到省糧食廳的宿舍,這是一棟二層的日式建築,小樓造得精巧結實。樓下住7戶,樓上大概是6戶。深紫色的油漆大門,好像無論春夏秋冬永遠是敞開著,門扇朝裡直立在牆上,門框的上亮有半塊玻璃,鋪著厚厚的土,似乎從來沒人打掃過。一條沒有照明的走廊,大門口的自然光能給這漆黑的走廊一點光亮,顯得更加昏暗和狹窄。大門口正對著的是一個室內公共廁所,由於長年失修,上下水不通,很早就沒有人用了,後來變成了陳杰家的儲藏室,也沒人管,就約定俗成的為個人家的財產了。大門口通道與走廊成丁字形,兩側擺滿各家的酸菜缸,各家有這樣的一席之地,是按“先佔為主”的原則,誰先佔到這個位置,就是誰家的領地了。好在這裡所搬進來的人家不多,糾紛不多出現。

大門的左手邊就是我家的兩間屋子,大約30多平米,木稜窗,紅磚地,白粉牆,牆的下半截是淺綠色的牆面漆。爸媽的臥室裡有一張寫字檯,上面還鋪了玻璃板,下面有照片、郵票、剪紙印花和一副《伏爾加河的秋天》俄羅斯的油畫。大床的旁邊有兩隻木箱和兩隻帆布箱,上面常年蓋著布簾,只有春秋換季的時候,或者遇到什麼大事件,才見爸媽開啟箱子,我總覺得箱子裡有無盡的秘密和寶藏。門口旁邊有個小櫃,上下兩層,家裡有什麼好吃的東西通常都放在這裡,是我最關注的地方。小弟弟出生那年正值困難時期,媽媽沒有奶水,一直在吃中藥。有一天,我從外邊回來,看見小櫃上有隻大碗,小櫃的檯面與我眼睛視線一平,抬腳剛剛看到好像一碗“紅糖水”,端起來就是一大口,苦的我要命啊!姐姐看傻了眼,高聲喊:“媽呀,鐵軍兒把你的下奶藥喝啦!”她追著媽問:“我弟吃了藥,他要下奶了咋辦呢?”媽媽還調侃說:“那你就等著吧。”

1961年7月媽媽帶我們在人民廣場

我和姐姐住一個房間,寫作業,吃飯都在這裡,後來有了弟弟又加了一個保姆。兩間屋子中間是一面火牆,整個一個冬天都要靠它取暖。印象最深的是從外邊拿煤塊和木頭絆子,每隔兩天還要下一次菜窖,抱白菜,最害怕的是打土豆皮,只要是犯了錯誤,媽要罰我削三天土豆皮。 窗外臨街的矮牆裡,有一個大約10長3米寬的小園子。夏天爸爸在矮牆上插了木板當籬笆,在房山頭上用磚壘起了一個小倉房,裡面堆放著磚頭、木方子和一些家裡放不下的東西。倉房裡有一個小窗戶,姐姐那年考中學,她說需要一個清靜的地方學習,就在木方子上邊鋪了榻榻米和褥子,搬進去住了。爸爸還把家裡的電燈拉進去,那個地方便成了姐姐的“獨立王國”,她為了不讓我進去,還在倉門上換了一把新鎖。我一直很嚮往那個神秘的地方,只要有機會就一定要進去看看,躺在那個屬於她自己的地方,似乎是一種特殊的享受。直到有一天,我美滋滋的躺在姐姐的床上,還在想入非非的時候,突然感覺腳下有什麼東西在動,一個黑黑的大老鼠猛地竄出來,我的魂都要嚇飛了,兩條腿強直著移動到門外,從此以後,我再也不敢一個人到倉房裡去了。這個美麗的仙境般的“世外桃源”在我心裡也徹底的破滅了。

在這個小園子裡,我曾經養過小雞、但都沒有到冬天就死了。我還挖過兩天的地道,當時演《地道戰》我著了迷,幻想著能在家裡挖出一個通往外面世界的通道。可是沒有幾天,工具不行、土質不行、運輸工具不行、力氣也不行,“理想”再次被扼殺了。

一樓的走廊裡住著七戶人家,公共的地方除了常年不用的廁所之外,隔壁還有一個水房,這裡所有人的生活用水都出自水房裡的一個水龍頭。水房裡陰暗潮溼,常年亮著一個15瓦的小燈泡,四周的牆壁上黑乎乎的一片,腳下永遠是溼漉漉的。小時候我最害怕的就是去打水,進去的時候要屏住呼吸,不敢環顧四周,聽著水聲,裝滿水壺就立即逃離,有時正趕上大家都用水,就要排隊,那時候最難熬,我有時候做惡夢會經常遇到在排隊時,有人來把我推到水池裡邊……

在走廊的另一端,是全樓最熱鬧的地方,兩間廚房供七家30多口人做飯的場所。我家在最裡面那間,與隋明陽、老崔三家共用一個廚房。我們使用的管道煤氣,各家有自己的煤氣表,為了節省用量做飯做菜都守在旁邊,我媽叫“看火”。開始各家都有個櫥櫃放在廚房裡,放一些做菜隨手用的醬油、醋、鹽、調料,後來大家生活困難,供應受到限制,吃的東西越來越珍貴,互相都開始戒備,用完的東西就都拿回家去。當然,也不排除人為的因素,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就特別討厭老崔的老婆,我給她起了個綽號“死耗子”,“死耗子”姓什麼叫什麼根本不重要,(好像姓王),她有點胖,那胖的不是健康而是病態,身體走形,說話時嘴總是噘著的。老崔是會計,戴著一個瓶底一樣的近視鏡,有點像《林家鋪子》裡夏衍扮演的林掌櫃。有一個小兒子(據說是要的孩子)。“死耗子”外號的來歷,是當年政府號召“除四害”,打死的老鼠要上交,但只要老鼠尾巴以便統計,我很害怕老鼠,就把剪掉尾巴的老鼠放在大門口的臺階上,我不是故意的嚇唬人,可她見了卻破口大罵:“是哪個沒有教養的,幹這缺德事!”我對“教養”這兩個字非常敏感,因為她等於罵了父母侮辱了一家人,我真是恨之入骨,從那以後,我就叫她“死耗子”了。

“死耗子”總是挑我的毛病,說我不是弄髒了灶臺,就是弄亂了她家的炊具,而且一見到我媽就告狀,於是,我一不做,二不休,想盡一切辦法,採用各種手段報復她。用木炭給她的孩子畫鬼臉兒;在她家的窗臺上倒上灰土,一颳風灰吹進屋去;一下雨就和泥,窗戶打不開。我還在她家的醬油瓶、醋瓶、油瓶裡灌水;把她家的酸菜缸裡的菜換成別人家的蘿蔔等等。她知道是我乾的,又沒有什麼辦法,她一看見我就翻白眼,越來越像死耗子。

和我家一個廚房的還有隋明陽(是男孩名字),他爸被化成“右派”時,全家人都變了,變得生疏起來,黃媽媽見人都是儘可能的避開走路,說話聲音幾乎聽不見,非說不可的時候,話及其簡明扼要。隋明陽是我們北安路小學的大隊長,後來他爸出事,大隊長也很快被免職了。在我家搬走前不久,他家就先離開那,不知去向,始終杳無音信。

媽媽帶我們去勝利公園玩

我們對門是陳杰家,在糧食廳計量處,是負責驗證出口糧食的,好像很有權。他的兒子叫陳作實,是我的小學同學,他媽媽姓郭,叫郭玉珍,家裡同住還有一個小姨,叫郭玉芬。陳作實的媽媽很瘦,愛唱戲,愛打扮。放學路過她家,我看見她臉色蒼白,還塗了口紅,樣子有點兒嚇人。她每次走過來沒有任何響動,我就總是躲著她,半夜裡我還能聽到她的哭聲,她曾經給我看過她身上被陳杰打的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痕。記得有一天放學,看到家門口有許多人圍在樓門前,我擠進人群,看見郭姨靜靜地躺在地上,頭髮十分整齊,臉上依然白色,嘴唇鮮紅,有人說她上吊了。但我一點都不害怕,而且突然覺得她有點好看了。後來聽說陳杰娶了小姨郭玉芬,也不知是真是假。

陳作實後來當兵,轉業回到紅旗街商場當黨委書記,找過我,而且有一次都約好了見面,因故錯過了機會,他曾經去杏花村見過我爸媽,還託張禹轉告他對我的問候。想起來很後悔沒能再見,估計他現在也已經退休在家了。

斜對門的一家叫劉在孝,是糧食廳的財務處長,女的也姓郭,是個河北人,口音很重,我們都聽不懂她說的話。她家有四個孩子,兩男兩女,其中和我同齡的女孩兒是個啞巴,小時候我和她一起玩,有人欺負她不找她哥哥卻來找我。有一次,一夥孩子不知從哪裡學了一句罵人的啞語,就是在空中畫一個圈兒,往中間噗一口吐沫,記得“小啞巴”反應十分強烈,追上去打人,我還撿了樹枝一邊喊,一邊幫她趕跑了那夥人。說起來很怪,她還是可以發音的,只是音調不對,還有些刺耳,後來才知道她是聽不到聲音才不會說話,嗓子應該沒什麼問題。如果是現在她的病應該是可以治好的。

水房子對面住的是鍾長安(男孩名)家。他父親是省物資局的幹部,母親是託兒所的阿姨。鍾長安還有一個姥姥,裹腳行動不便,但嘴厲害。我們經常捱罵,我在家裡拿些黃豆撒在她家門口,老太太險些被摔倒。以後她家門口就放了一個墊子,因為走廊黑,我卻摔倒過好幾次。因為生氣,我就找了幾個小夥伴,坐在她家窗戶底下大聲反覆高喊:“高階點心高階糖,高階老太上茅房,茅房沒有高階紙,一模屁股滿手屎!

這個日式小樓的二層,樓梯是露天的,我已經記不住樓上的人家。媽說過有一個人叫林爾影,其父是偽滿洲國時長春市市長,人很高傲。我似乎有一點印象,還能想起長的有點像電影演員上官雲珠樣子。

那時候不能隨便到各家串門,除了到人家去借些必需急用的東西,還有與鄰居們接觸是收水電費和衛生分兒,各家輪流值班每月一次,齊錢後上繳有關部門。水是按人頭的,電是按各家報的燈泡瓦數,也包括收音機。衛生分兒是按戶頭的,事先計算好各家應繳納費用的錢數,逐門入戶收取。

而每次都是爸媽事先列表計算好了,我和姐拿著單子去敲人家的門,一般情況都是站在門口,交了錢就走的,幾乎沒有請你進屋,再倒點水喝的。有一次到鍾長安家,聽到敲門聲,而且裡邊有迴音,可就是不開門。大約等了幾分鐘之後,姥姥才出來,我發現她在洗腳,她是那麼尷尬,滿臉不自在的表情,記憶很深。我是透過這件事,才真正理解了“尷尬”這個詞的。

五十多年過去了,西安大路上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北安胡同仍然還在,但舊房子一間都沒有了,馬路對面的“民盟”還在,下坎的十字路口上變成了“新華賓館”,是市政府的最高接待單位。

在我的記憶裡,大門口有棵老榆樹,我們不敢在樹下玩兒,那上邊有“洋辣子”。路邊有一排“飛刀”樹,樹上的“飛刀”落下來旋轉著、透著渾濁的太陽光;馬路對面有個黑油漆的電線杆,夏天的路燈下有許多“蝲蝲蛄”和“撲燈蛾子”;民盟的高牆外有一片草場,我和小夥伴們經常在那抓螞蚱、撲蜻蜓;大門口的石頭墩子是我們搧“啪嘰”,打撲克的地方……我現在還能叫出名字的小夥伴有:張禹、陳作實、滕大力、劉金安、張忠茂、趙宇樵、劉廣盛、孫麗麗、姚建華、劉玉環。

衚衕口上有個糧店,出去是西安大路副食品商店,對面就是省博物館。衚衕裡很多工匠遊街串巷,有磨剪子戧菜刀的,有剃頭的,有鋦鍋鋦盆焊洋鐵壺的,有軋糖人的,還有挑著擔子賣包子、粉腸的,最熱鬧的是圍觀蹦爆米花的…… 這就是我童年生活裡的記憶。

舉步漫漫逝夢輪,揚首遙遙追憶沉,

西草場中有童子,十間房內無故人。

2015年11月10日初稿

2016年 7月22日二稿2020年12月12日三稿鐵軍於長春

作者 劉鐵軍

劉鐵軍,吉林長春人,長期從事交通規劃工作,多有學術論文發表。2013年退休,開始散文詩歌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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