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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長於農村,又走出了農村,十幾年來,我很少回家,即便是過年、或家裡有事,才匆匆回去一趟。在我的內心深處,農村的家已成了老家,農村的鄉已成了故鄉。

老家共有三處房舍,坐北向南,背靠大山,站在門前,可以仰視四面群山,可以俯視全村容貌。其中,最早建的兩處瓦房緊挨著。西邊是兩間破舊、矮小的瓦房,由爺爺年輕時所建,大約建於建國初期,最初是石板房,後來又換成了瓦,由爺爺奶奶居住。爺爺去世後,只剩奶奶一人獨住,牆壁烏黑、椽木腐朽、蛛網斑斑、陰暗潮溼、時常漏雨。堂屋正牆貼的華國鋒像,早已褪去色彩、模糊不清,木製紙糊的窗戶、大門,早被歲月染成了青灰。東邊是三間高大、寬敞的瓦房,由父親年輕時所建,大約建於改革開放初期,後來又續了兩間,供我們一家人居住。由於地基下沉,牆壁多處裂縫,傾斜的兩間,於2011年拆除。弟弟長大掙了點錢,又在外面談了女朋友,便提議重新建房,於是弟弟出錢、我跟父母出力,於2012年,在老宅南邊良田之上,建了兩層樓房,簡單裝修後,同年秋季搬入。想讓奶奶搬來同住,但父母不同意,奶奶也不願意,只好讓奶奶從那兩間破房,搬到我們騰出的瓦房。樓房建起不久,我兄弟二人,又先後在城裡買了房子。去年夏季,父親打來電話,說鎮上來了一夥人,欲拆掉家裡兩處舊房,退房還耕,並給予適當的補償。我本不想拆,但想到房屋年久失修,存在諸多安全隱患,便答應了。在推土機的轟鳴聲中,老家的兩處土坯木瓦房,幾分鐘就倒下了!瓦房拆除了,96歲的奶奶,終於搬進了樓房。

有老家,就有故鄉。所謂故鄉,不是一個村,而是一個鄉。故鄉黃龍,位於山陽西南,距縣城58公里,所轄6個行政村,住戶不足兩千,人口不到一萬。全域崇山峻嶺,溝壑縱橫,唐代詩人賈島有詩為證:一山未了一山迎,百里都無半里平,宜是老禪遙指處,只堪圖畫不堪行。詩中描繪的雖是鎮安,但黃龍與鎮安僅一水之隔。黃龍山環溝繞,山、溝又將6個大村分成幾十個小村,走進黃龍,就像走進了陸游的詩裡: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人們常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勤苦耐勞的黃龍先輩們,憑藉著愚公移山的精神,在這荒涼貧瘠之地,開闢出了千畝梯田,建造了一處處村舍,生兒育女,繁衍生息,種莊稼、喂牛羊、挖藥材、拾山貨,小麥、玉米、紅薯、洋芋、豆類等糧食作物,熟了一茬又一茬,養育了一代代黃龍人。

然而,由於戰爭、災荒、動亂等原因,黃龍卻常常養不活這一方百姓。位於山陽鎮安交界處的黃龍,由於山高溝深便於藏身,兩地政府疏於管理,自古以來,匪患不斷,橫行鄉里,百姓生活苦不堪言,不少逃至關中一帶 。國共內戰時期,黃龍屬於鄂陝邊區的一部分,鄂陝邊區蘇維埃政府,就成立於黃龍不遠處的小河口鎮,徐向前、李先念等眾多革命先輩,曾在山陽漫川關等地,領導紅軍與國民黨反動派,展開了殊死搏鬥。被毛主席譽為"陝南王"的紅軍總司令陳先瑞,也曾率領部隊在鄂陝邊區的山陽、鎮安一帶打游擊,宣傳、發動群眾打土豪、分田地、建政權。國民黨為了圍剿紅軍,也長期在這一帶活動,一打敗仗,就到各地抓壯丁、搶物資,嚇得百姓四處跑反,東躲西藏。為了躲避兵匪騷擾、侵犯和掠奪,明清以來,不屈不撓的黃龍人民,精誠團結,一致對外,群策群力,以村為單位,陸續在高山之頂,修建了大小几十座山寨,用於防身、藏糧、鬥爭。山寨皆用巨石所築,高大堅固,寨子四面八方留有哨口、炮口,聽老一輩講,國共內戰時期,這些山寨發揮了重要的作用,當年紅軍和國軍為爭奪這些山寨,不知打了多少仗、死了多少人。山寨周邊的山坡,由於彈藥的腐蝕,幾十年草木不生,光禿禿的,這是事實,直到現在,才生出了茂盛的林木。天蓬山寨,據說是黃龍最大的山寨,已成為國家4A級景區。我家後面的山頂,還保留著兩處山寨,從山寨底部撿起一塊石頭,可以聞見濃濃的火藥味。可惜,山寨被我們這些不懂事的放羊娃,破壞得早已不完整了。

1949年,山陽全境解放。建國不久,大躍進、人民公社化運動席捲而來,後來又爆發了文化大革命,黃龍人民再次陷入水深火熱之中。我爺爺那一輩人,正是從三大運動中走過來的,吃不飽、穿不暖都是小事,最害怕的是被批鬥、被遊行、被毒打、被栽贓陷害,讓你死就得死,讓你活就得活,人命賤於草芥,無道理可講,無法制可言,無人倫道德,禮崩而樂潰,人權、人格、尊嚴被肆意踐踏,冤死鬼不計其數!小平同志上臺後,重整朝綱,撥亂反正,果斷停止毫無意義的內亂鬥爭,將全黨全國工作的中心,轉向維護穩定、發展經濟、發展生產、發展教育、法制建設等各項事業。一路狂奔的火車頭,終於被拉回了正軌,黃龍大地,陰雲散去,又恢復了生機和活力。什麼是社會主義?讓人民過上好日子,人權、人格、尊嚴,能夠依法得到保障,能夠不被隨意踐踏,才是真正的社會主義!黃龍人民,發自內心地感謝小平同志,感謝改革開放,他們分到了田地,有了人身自由,可以盡己所能,勤勞致富了!二月,耕牛遍地走,家家播種忙;五月,婦姑荷簞食,童稚攜壺漿;十月,開軒面場圃,把酒話麻桑。自從土地包產到戶,土地糾紛就時常發生,為了爭奪一鋤之地,有吵架的、有打架的、有請村幹部協調的。因為土地,多少人結下深仇;因為土地,多少人頭破血流。改革開放後,黃龍有了化肥,糧食產量大大提高,麵條、白米飯、大饅頭,想吃什麼做什麼。有了糧食,可以餵豬吃肉了,一到冬臘月間,殺豬匠就忙個不停,奔東家跑西家,各家各戶,牆上的發黴臘肉還沒吃完,又宰了肥豬。

黃龍人民吃飽、穿暖的同時,沒有忘記國家的恩德。改革開放之初,黃龍人民積極響應國家政策,打完糧食,挑最好的麥子曬乾,翻山越嶺送到糧站,支援國家建設。一百多斤的糧食很沉、十幾裡的山路難走,但黃龍人民知道,只有國家好,人民才會好!上世紀九十年代,計劃生育政策,在黃龍的實施力度空前加大,農業稅由交公糧變為交錢幣,超生費、上交款,又讓黃龍人民負重前行。村裡的廣播整天吼著、喊著、催著,鄉上的幹部長期駐村,專門督導超生費及農業稅收繳工作,村幹部帶著鄉幹部,整天挨家挨戶催賬要賬,人口多的大戶,一時交不上錢,急得一籌莫展,人心惶惶。個別鄉上的幹部,工作方式比較粗暴,為了催促農戶儘快交錢,有挖掉人家窗戶的,有上房揭人家瓦片的,有拖走人家糧食櫃子的。最終,黃龍人民賣牲口、賣糧食、跑親戚,東拼西湊,全部交清了錢款。超生費、上交款,雖加重了人民的負擔,但黃龍人心裡明白,誰讓咱違反了計劃生育?歷朝歷代,種地都要交稅的嘛!好的一點是,隨著改革開放的逐步深入,國家政策的進一步放活,人口可以自由流動了,農村人可以出門掙錢了,年輕小夥子、姑娘娃,大多去了西安,做衣服、燙衣服、當保姆、服務員...年輕力壯的男人,不再唯農是從,農閒之時,三三兩兩約上一夥,背上乾糧、被褥,有去山西挖煤的,有去河南挖礦的,有去關中割麥的,有去秦嶺伐木、挖藥、燒炭的...他們在外掙了錢,小心翼翼踹回家,交清了超生費、上交款,剩下的供孩子上學。不幸的是,小偷、強盜過於猖獗,多少黃龍人,辛苦流汗掙的錢,分分鐘被小偷偷去、被強盜搶去。更不幸的是,多少黃龍人,把命丟在了河南、潼關的礦山上;多少黃龍人,在山西煤窯裡,得了塵肺病,錢掙了,命沒了!

上世紀末、本世紀初,黃龍的基礎設施、村容村貌、社會事業,發生著巨大的變化。鄉政府組織各村村民拉電線、修公路、修水利、建學校,電通了,路通了,拖拉機、蹦蹦車、大班車,開進了公路上,人們追著拖拉機,聞著機器冒的黑煙,有的人說好聞,有的人說聞了頭暈。光纜也架起來了,富裕的家庭還裝了電話、買了電視機。鄉上實施退耕還林,要求農民種核桃樹、種連翹,但農民對於退耕還林並不熱情,反而對種植黃姜情有獨鍾。最初種黃姜的都掙了錢,其他農戶便紛紛效仿,幾年之間,黃姜就鋪滿了黃龍的多半田地,令人沒想到的是,黃姜價格卻一落千丈,一度風靡的黃姜種植,又迅速絕跡。退耕還林這才快速推進,大批田地栽上了連翹。通村公路硬化了,通村班車總是人滿為患。醫療、養老保險開始實施,看病、買藥可以報銷了,上了60歲的農民,每月可以領“退休金”了。教育得到人們的普遍重視,有的將孩子帶到城裡讀書,有的將孩子送到縣城最好的學校。鄉上的學校,也實施了“蛋奶工程”及“學生營養改善提升工程”,大批高校畢業的大學生,補充到鄉村的學校裡,只是學生越來越少了。

2006年,國家取消了農業稅,但80、90、00後,對種地卻毫無興趣,紛紛外出打工,就連60後、70後,也不種地了,紛紛關門閉戶,進城或另謀職業,土地撂荒、人口外流、空巢老人等問題,進一步凸顯。改革開放以來,30年充滿生機與活力的農村,又逐漸歸於平靜和沉寂。2011年,黃龍鄉併入戶垣鎮,盛極一時的黃龍九年制中學也撤銷了。如今,一棟棟樓房替代了土房,房子蓋得漂漂亮亮,卻大半都是空房。通村班車生意大不如前,回鄉的人少了,即便回去,也是開著私家車,給祖宗上個墳,又匆匆回到城裡。過年,也沒了年味,閒得冷冷清清。曾經,婦女們茶餘飯後坐在一起,曬太陽,納鞋底,說長道短,挑事生非;村民們為了一棵樹、一隻雞,吵鬧不休,大打出手。如今,人們各奔東西,相互忘記,只奔錢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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