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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經歷了漫長如一生的一個多小時後,飛機終於有驚無險地降落在吉多機場。起落架一著地,飛機還在跑道上顛簸奔跑,機艙內幾乎所有乘客都情不自禁激動地鼓起掌來。我左邊的胖嫂先是快速地在身前劃了個十字,然後一邊使勁拍著手掌,一邊大聲嗚喱喱地叫著,她鼓掌的幅度很大,胳膊肘一下一下重重撞擊著我,我只能側過身讓她。

我也如釋重負地跟著匆匆逃離的其他乘客,走下那架差一點讓我們萬劫不復的飛機。我知道,從現在到下次坐飛機之前,我是安全的,我有足夠的時間把使館建起來。

舷梯下是碎石鋪成的跑道。我以前去過吉多,知道機場的跑道是碎石鋪起來的。我踩著碎石,高一腳低一腳地走向前面的候機樓。候機樓是兩棟分開的平房,磚牆草頂,一棟出發用,一棟到達用。

“Hello Boss,Hello Boss!”我取完行李,正在辦出境手續的時候,聽見有人在叫我,側過頭去,發現是“假國人”布萊恩。

“不好意思,我來晚了,”布萊恩帶著歉意說。

“沒事,來了就好,”我說。

布萊恩是我在吉多的朋友,他在吉多開著一家旅館,還兼著海運代理。想想也是,吉多是個小地方,不兼著做,恐怕也很難掙到足夠的錢養家餬口。

布萊恩的旅館有個好聽的名字,叫海葡萄,其實也就只有一排平房,五六個房間。海葡萄旅館的地點不錯,坐落在吉多首府貝卡斯,面朝海灣,風景如畫,離吉多政府部門也不遠,所以,每次到吉多,我都住在這裡,一來二去,同他也就熟絡了,他喜歡叫我老闆,聽著他這麼叫我,剛開始覺得彆扭,但也就由他去。

布萊恩體格強壯,膚色黝黑,號稱血脈裡流淌著同我們一樣的血液,但他的相貌,除了一雙黑眼睛,卻很難看出同我們有什麼相像之處。我一直懷疑布萊恩只是為了同我套近乎才這麼說,因此我在私底下稱他為“假國人”。

“假國人”對我很熱心,找他幫忙也總是有求必應。這次,我在離開基比之前打電話給他,讓他到機場來接我,他一口答應,現在果然來了。

“你總算到了。今天這是我第三次到機場來,還以為你今天來不了了呢!”布萊恩笑著說,一雙黑眼睛裡閃爍著見到親人時才有的親熱眼神。每次見到他,我都能看到這種眼神,這讓我感到溫暖。經了一路風險勞頓,今天這種感覺似乎變得更加強烈。

“今天飛機出故障,飛了兩次才到。”我邊說邊用右手伸出兩個指頭。

“這是經常的事,你今天也遇到了?”布萊恩笑著說,說話的口氣好像我早就應該遇上。

“是嗎?”我說。

“當然是,我們國家小,沒錢買新飛機,買的都是別人的二手貨。現在用的這些飛機都老掉牙了,只能勉強飛,哪能不出點故障。不過,話又說回來,真出事的還沒有過。你知道這是什麼原因嗎?”布萊恩認真地說。他說英語帶著濃重的吉多口音,不知哪兒會增加一些音節,又不知在哪兒會呑掉一些音節,好多人肯定都聽不懂。還好吉多口音與基比口音差不多,我聽起來一點問題都沒有。

“什麼原因?”我問。

“那是因為我們吉多人有老天保佑,”布萊恩說著,又笑起來。

“房子找到沒有?”我也被他逗樂了。布萊恩說得很輕鬆,好像飛機遇到事才是正常,否則倒不正常了,但我沒有接他的話茬。我現在最關心的是房子。

從居華大使通知我到吉多建館開始,我就張羅著找房子,我同吉多外交部聯絡,請他們幫忙找一處館址,他們答應得好好的,卻一直沒有下文,催了幾次,也都沒有結果。還好,我多留了一手,也請布萊恩替我找房子,我想著他神通廣大,吉多外交部辦不成的事,也許他能辦成。

“找到了,”布萊恩笑著回答,“你讓我做的事,我還能不辦成。”

“現在?”布萊恩抬頭看看天,“不用這麼著急吧。你看現在天都快黑了,你也累了一天。要不這樣,你先到我的旅館住一晚,明天一早,我再帶你去看房子。”

我抬頭看了看天,吉多機場建在海邊,此時的夕陽,有一大半已經落進海平面,眼看就要完全落進大海,黑夜正在聚攏,不一會兒就會把天地整個籠罩起來,候機樓已經亮起幾盞昏暗的小燈。

“不,現在就去。”我用不容商量的口氣說。按照最初的想法,如果房子合適,我當天就準備入住。

“那好吧,老闆,聽你的。”布萊恩見我態度堅決,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

布萊恩開的車子是一輛馬自達,乳白色,是布萊恩從基比買的二手車。車子已經有點破舊,布萊恩發動了幾次,才把車子發動起來。吉多全島只有土路,沒有像樣的公路,汽車是稀罕之物,整個島上看不到幾輛。來往機場接送客人用的大多是摩托車。布萊恩能有一輛車,即便破舊,已經足夠風光。

“聽說你這次留下來不走了,老闆?”布萊恩一邊開車一邊問。

“是的。”我說是來建館的,來了就不走了。

“那太好了。”布萊恩高興地說:“你有什麼事,儘管找我。”

“那肯定。”我說。

“怎麼就你一個人?就你一個人來建館?”他又有點好奇地問。

“是,開始就我一個人,以後會來更多的人。”我說。這也是居華大使對我說的。居華大使說這次情況緊急,讓我先去,然後會派人來。

“哦,是這樣。”

布萊恩開著他的白色馬自達,在坑坑窪窪的土路上顛簸了大概一刻鐘樣子,然後穿過一座鐵橋,再拐上一條狹窄的小坡路,汽車狠狠顛了兩下,終於停了下來。

“到了,老闆。”布萊恩指了指眼前的一處房子,“就是這裡。”

“就是這裡?”我問。

“是的。”布萊恩答。

“這裡離貝卡斯有多遠?”我希望使館在首府貝卡斯,離政府部門近些。

“大概五六公里。”布萊恩說。

“遠了點。”我心算了一下,布萊恩車開得不快,要開十幾分鍾,走路可能需要一個多小時。

“這是在另外一個小島上,走路是有點遠。”布萊恩承認說:“不過,我覺得這不是問題,等你買了車,你肯定要買車的吧?就一點都不遠了。”

布萊恩說的有一定道理,等有了車,這個路程確實不算遠。

我沒有再說話,我們下了車,他帶著我一起去看他給我找的未來的使館。

外面沒有燈光,但也不是一團漆黑,天上有月亮,月色很好。藉著皎潔的月光,我能清楚看見眼前黑乎乎草堆一樣的房子。這是一處茅屋。這樣的茅屋,立刻讓我想起“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的詩句,也想起故鄉,想起小時候。小時候,我在山區長大,住的就是茅屋。不同的是吉多的茅屋是葦牆草頂,故鄉的茅屋是石牆草頂。

藉著月光,布萊恩掏出鑰匙,開啟門,進到屋裡,再把燈開啟。這裡竟然有燈,這讓我很感意外。

“吉多有燈的地方不多。你很幸運,這裡曾經是一位聯合國官員住的地方,所以有電有水。”布萊恩有些得意地說。

我沒有說話,只顧專心看房。

“不過,經常會停電停水。”他又誠實地補了一句。

他帶著我在茅屋轉了一圈,茅屋不大,有四個房間,房間與房間之間用葦牆隔開。我算了算,一間可以用作客廳,一間作臥室,一間作辦公室,還有一間用作廚房兼吃飯。但這樣一處茅屋做大使館,實在與我的想象相差太遠。

“還有沒有其他房子可以選擇?”轉過一圈,我問他。

“沒有了。”布萊恩肯定地說。他一定聽出我語氣裡的失望。“你也知道,吉多好的房子不多,像這樣有水有電的房子很難找到。前一陣子你們那裡好像有人來找過房子,也沒找到。”

“我們那裡?你說是我們的人?”布萊恩無意中說的一句話,讓我一下子警覺和緊張起來。

“是,他們說是你們那裡的人,我看長得也像。”布萊恩說。

“他們?他們是幾個人?”

“兩個人?”

“什麼時候?”

“就在一個月前。”

“他們來幹什麼?”

“我也說不清楚,他們說想找一處房子,也不說為什麼。我以為他們就是來建使館的,因為你原來說過你們要來建使館。”布萊恩說。

“那後來呢?”

“走了,他們先是在海葡萄旅館住了幾天,後來就走了。”

“他們沒有租房?”

“沒有。”

“哦。”聽說那兩個人最終沒有租房,我的心裡暗暗鬆了口氣,我猜測那兩個人是從第三方來的。

“這房子我也是費了捕鯊魚的勁才找到的。”布萊恩說。

我苦笑了一下,“費了捕鯊魚的勁”是吉多的說法,我聽他們說過,意思和“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一樣。我相信布萊恩說的是真話。不過,眼前的房子同我想象中的使館有太大的落差。你知道,找使館館址,一般而言有三個標準不可缺少,那就是便利、安全和體面。無論按哪個標準,要把這幾間茅屋當作使館,的確讓我難以接受。

布萊恩見我猶豫著不說話,又補上一句:“要不這樣,你先在這裡暫時住著,我呢,再幫你找找。等找到更好的,你再搬過去。”

我還是沒有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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